内鬼之事早在内部传开，大理寺少卿与世子离开不知去处，周知县又下令不许任何人踏出衙门半步，违令者一律认作凶手缉拿。
陈玉腰手上有伤，又对水墨作画法一窍不通，连着画毁了四五张纸，顶着周知县明晃晃写着“你行不行”的眼神，她左手握住发颤的右手，只用笔尖一点的墨汁，一笔一笔勾勒出人像。
第一张用笔迟钝，线条稍显得断续，后两张她有了手感，整体流畅不少。
周知县看着成型的画面，大惊失色。画上三人，竟有两人他印象颇深，与曾被视为疑凶审问过的人有六七分相似。一个是杂耍团的戏老板，另一个是给李屠户供货的猎户。
事发当天，两人皆有不在场的证明，因而不得已中断了思路。
“这……这……！”
周知县又惊又恐，凶手竟能在眼皮子底下被放过？！
陈玉腰见周知县的反应，猜得出七七八八，简单解释一番。
交换式的杀人手法，哪怕在刑侦技术发达的现代，都难免困于证据缺乏，无法定案。倘若凶手一口咬死了与案件无关，顺利攻破的可能性很低。
周知县边听边观察陌生的第三人画像，一点即通，道：“敢问姑娘，裴大人和世子大人可否是为捉拿凶手一事而出行？”
他是陈玉腰失忆的知情者，看她如有神助般画下疑凶画像，心中敬意腾升，同时又不免惋惜，如果衙门中有这般人才，破案的效率和准确度将上升两三倍！
周知县有心打探面前这位姑娘的水平。
“恕本官迟钝愚昧，两位大人应该未曾见过姑娘画作，不知如何能确定自己所抓之人是凶手呢？”
周知县求解态度真切，陈玉腰缓缓道：“如果你和你的同伴们做成了一件无人能破解的谜案，现在有一个突破口被查出端倪，你们出于种种原因不能在人前相认，你们该如何商讨对策？”
“你是说……”周知县瞳孔骤缩，“东古山？！”
衙门衙役、捕快等人全被召回，东古山无人看守，只有一道无人看见便做不得数的禁令。它既是最危险之处，又是最安全之处。
骄阳高挂，已至日中。雨日招来的潮湿经过晾晒，化作清新的空气，兼并着大地的味道。为如此好天气，凶杀案的阴影都显得轻飘了。
街道吆喝叫卖声比往日洪亮，众人正享受阳光的明媚。
东古山下，萧涯握剑抱臂，他眉头紧蹙，迟疑道：“你当真相信她的话？交换杀人一说，虽能解释其中疑点，她来路不明更是实事。”
裴寻明不答反问：“若如她所说的三人交换杀人，凭你的功夫能打得过他们吗？”
“笑话！”萧涯被激，噔噔几步，跳着往山上走，留给裴寻明一道背影，“打不过这等，镇北世子的位置给你当！”
东古山再怎么说，并非两个人能轻易搜查出什么的。
上山之前，陈玉腰特意叮嘱过裴寻明，往曾经发现三个死者的案发地找。凶手更容易回到案发现场，这对他们来说是较熟悉的地点，又因成功杀人，会产生浓烈的成就感，或因焦虑不安，会想通过返回现场确定自己没有被发现。
加上陈玉腰被害之地，一共四处。
两人按着案件发生的顺序正着反着排查了两遍，别说人影，连脚印都不曾找到。
“可别是这幺幺姑娘做出来的什么把戏，将你我二人支出来，好在衙门做什么手脚。”萧涯面色不善道，“她能跑在追杀她的人前面，可见身手不俗。”
萧涯所说有理，裴寻明默然片刻，道：“这山上还有座破落的古庙。”
古庙内，一抹大腹便便的身影来回踱步，仿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一脑门的汗，口中频频咒骂着“贱民”“狗奴隶”等话。
旁边一人被他惹得郁气横生，不耐烦道：“金老板，你想不出办法就算了，你他爹能不能安静点！”
那位金老板颐指气使惯了，杂耍团里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霎时他怒火腾升，指着对方鼻子，咬着牙怒道：“你区区一个卑贱的洒扫夫……”
“你怎么敢这么对老子说话？如果不是老子，你这种人连霍员外的一根头发丝都摸不到！老子费力替你杀人的时候，你这畜生可在家里睡大觉呢！”
“您受累，您辛苦，谁不知道这三件凶案中，属霍员外最体无完肤。”洒扫夫脸一僵，阴阳怪气着回骂道，“杂耍团大老板的心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能把自己亲弟弟当畜生养，忌恨他成了扛门面的摇钱树，要杀了他！”
三人交换杀人，对彼此的情况不说是知根知底，也是打听出了六七成，互相责难攻击起来，可谓是狠戳对方心窝子。
金老板抡圆了拳头，“砰”的一声，正中洒扫夫的鼻梁骨。洒扫夫捂着鼻子，摸到一手鲜血，暴怒之下，扑过去和金老板扭打在一起。
而剩下的第三人，冷眼旁观着这两个蠢货蛆虫般的模样，任由两个人撕打，心中正盘算着不被拉下水的最好办法。
最好是两个人斗殴致死，他只需要在他们手腕上补上一道割伤，这样罪名全落在“连续命案的凶手”身上，一切就都与他无关了。
他是猎户，是三人中最熟悉东古山地形的人，是他提出东古山放松了戒备，可以抄小路上山商量对策。
猎户此行出来专门拿了把匕首，由着这两个蠢人活着，他实在放不下心。
他脚步极轻，缓缓靠近缠打的二人……
“咻——”
突然，一前一后两枚石子正中金老板和洒扫夫的睡穴，两人在一无所知之中倒了下去。
眼见事情有变故，那猎户顾不得旁的，转身要跑。霎时间，又一枚石子从他面前射出去，他浑身一僵。只差一点，那石子正中的就是他的脑袋！
“喂，别像只阴暗处的老鼠一样。”来者口吻理所应当，“过来，把你的同伙们抗回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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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堂木拍案，震得本昏昏沉沉的金老板和洒扫夫陡然惊醒，两人互殴得一脸青紫，四处一望，竟身处在公堂之上！
他们尚未做好应对，只听上堂传来犹如审判般的厉声：“李屠户、狗儿、霍员外，是不是你们三人联合，交换着将人杀害？”
“胡……胡说！”金老板虽迷蒙不明状况，也深知自己定不能在公堂上承认此事，他撑着口气，回嘴道：“我若想杀狗儿，何必与旁人交换？”
“死者三人，谁说你杀害的狗儿了？”萧涯坐在上堂左侧，开口讽道。
金老板一时哑口无言。
陈玉腰身份特殊，不方便直接出面。
周知县给她寻了套衙役的新服，此时她正混在衙役们的边缘，暗暗观察。
这位金老板手掌一圈茧子，应当是常年挥鞭造成的，而杂耍团刀制道具齐全，正能对应上霍员外一身大小不一的剜伤。
狗儿身上砍伤居多，左深右浅，凶手多半惯用左手，且不畏惧见血。李屠户则多受棍棒重击，显眼外伤不多，想来杀害他的人从事较安稳的臂力劳动。
陈玉腰一一对应凶手和受害者，脑中预演了一边凶杀过程，确定了十之八|九，只等看他们受审招供。
“还不快如实招来！”
洒扫夫见金老板不中用，快速理清思路，硬着头皮反问道：“大人凡事要讲证据，怎么能毫无缘由地判人是凶手？”
“小人是街道司的洒扫夫，与李屠户、狗儿来往甚少，霍员外更是曾对小人有施舍之恩，小人没道理害他们啊！”
施舍之恩？
周知县瞧着这张相较金老板和猎户陌生的脸，原本担心仅凭陈玉腰的画像会造成冤假错案。
毕竟从案件来看，这洒扫夫和受害三人皆无关系，不曾想他与霍员外有关系。
周知县是聪明人，只需稍加思索便能明白其中利害。恐怕是这洒扫夫受霍员外施舍，心中暗存了愤慨不平。
裴寻明问道：“那你等为何一同出现在东古山上？”
“小人……小人……”洒扫夫支支吾吾，编不出个适当的理由。他心下一凉，已经知道自己圆不过去，索性朝猎户一指，“是他！大人明鉴！都是他指使的！都是他引诱小人杀人，求大人网开一面！”
洒扫夫不知早在东古山上时，猎户便被抓了现行。
猎户神色平静，对所犯下的过错供认不讳。
“草民与李屠户合作十余年，打心底认定他给的价格最公道，可那昧良心的杂碎。”猎户说及，一时怒不可遏，“他见草民不慎伤了右手，二话不说要结束往后的合作，事后草民才知道，这些年他多次调整压低公价，多拿了草民不少钱，早想找机会独干，踹开草民！”
猎户切齿痛恨道：“草民杀他不冤！”
洒扫夫和金老板眼见争辩无望，只得挨个坦白了凶杀过程。
抑郁难解的猎户先是碰上了同样心含仇怨的洒扫夫，商量着要交换杀人，得知洒扫夫想杀之人是他们不好接触的霍员外，两人又将名声狼狈的金老板拉下水，一同谋划了这档子杀人事件。
最终确定，由不起眼的洒扫夫解决李屠户，猎户解决狗儿，身份相近的金老板解决霍员外。
三人毕竟没杀过人，事前出资请了衙门中的一个衙役吃酒，套着话向他问明了杀人技巧和审讯流程。
事发后，衙役恐怕自己被牵连其中，暗暗为三人放了水。又约三人东古山上相见，叫他们无论怎么审问，不要承认自己和此事有关，没有足够的证据便会不了了之。
哪知在这过程中遇上了个姑娘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狂妄地说要送他们去衙门。大抵是双拳难敌四手，原本一打四占优势的姑娘，招式突然软绵了下来，四人看准机会，为防止她告发，匆匆将她杀害。
这姑娘正是第四位受害者，陈玉腰。
说着，金老板嘀嘀咕咕，含糊着骂了一句：“若非那该死的妇人……”
妇人？
陈玉腰心中疑影一闪而过。
事件已然清晰，三人指认出衙门内鬼。
周知县掷下竹签：“你三人交换杀人，兹事体大，造成恶劣影响，致使民心惶惶，不得安宁。”
“即刻起，押入大牢，隔日问斩！”
事情顺利结束。
原身被杀的真相浮出水面，陈玉腰却总觉得事有蹊跷。
从三人招供中隐约可知，原身功夫不错，一打四不落下风，她仅凭原身残余功夫，便能跑在那群黑衣杀手之前，如此骁勇之姿，怎么会被这四人杀死？
原身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尚未想通，陈玉腰猛然回神。
要死，招供结案太过顺利，她的画像还没派上用场！那她怎么进入大理寺得到庇护？！
陈玉腰本就跟着裴寻明身后，情急之下，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等到对方转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才惊觉不妥，松开手，主动展露笑容。
“裴少卿，你看衙门里还有什么疑难杂案吗？我可以提供很多帮助的。”
裴寻明不是平白无故当得大理寺少卿，结合陈玉腰被害中的疑点，他自然清楚她急于投诚的原因，不外乎是为了寻求庇护。
裴寻明考虑到此行的真正目的，又在堂上从周知县那儿见识过陈玉腰的“侧写”能力，实在欣赏。
“幺幺姑娘破解此案功劳不小，这段事件还请安心修养，衙门里是没什么疑难杂案了，不过我这有一档私人案件，不知姑娘可愿意帮忙？”
陈玉腰眼睛一亮。
私人案件，等于老板看中你的能力，老板愿意给你机会！
裴寻明见她神情，不觉微微露笑，自发道破：“倘若愿意，大理寺也正缺乏如姑娘这般的人才，姑娘记忆不全，大理寺旁的不说，承诺姑娘不受追杀、安稳寻找记忆还是能做到的。”
陈玉腰被戳破也不藏着掖着了，她乐得眉欢眼笑，直截了当道：“裴少卿聪慧，万分感谢裴少卿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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