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三年的惊蛰,甜得发苦,像一块含得太久、已然变质的饴糖,粘腻地糊在舌尖,咽不下,吐不出。
谢溶月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鸾鸟衔珠铜镜,用指尖蘸取盒中嫣红的胭脂。那胭脂盒是象牙所雕,内里却并非寻常香膏,而是浮沉着七颗剔透的、不同色泽的“糖心”——那是她过去七次循环中,从不同年份的萧断云胸腔里取出的、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骸。她点染唇瓣的动作熟练而麻木,仿佛不是在妆点容颜,而是在完成某种每日必需的献祭。
镜中映出萧断云的身影。他拿起妆台上的银鱼簪,动作轻柔地为她绾发。指尖划过她鬓角时,带出的不再是温热,而是冰冷的、粘稠的糖丝,在她发间结成细密的、闪着微光的网。窗外,那株人面柳的枝条又抽了新芽,每片嫩叶上都带着清晰的、银鱼簪头形状的齿痕,叶脉扭曲,拼成的永远是“永徽七年”四个字的轮廓。
“今日去猎场散散心可好?”他轻声问,战袍的下摆缀满了以蜜糖凝固的果脯,马鞍旁挂着的皮袋里,塞着一坛永徽元年的合欢酒——那一年,他尚未出征,她及笄未久,一切都还浸在蜜糖般的春光里。
谢溶月咽下所有疑问,笑着点头。目光掠过他下颌时,心头猛地一抽——那颗永徽元年便存在的、她曾无比熟悉的小痣,颜色比昨日又淡去了几分,边缘开始模糊,仿佛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他存在的基础上悄然擦除。这是“自我吞噬”加剧的征兆,是循环本身开始崩坏、开始消化其内部重复存在的证明。她想起上一次循环尽头,那个融化在糖浆里的萧断云,想起更早之前,他递来那颗让她回到“最初”的糖心…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毒刺,深扎在她已然千疮百孔的意识里。
猎场的白桦林挂满了晶莹的糖霜,连呼啸的风都带着甜腥气。鹿群在林间漫步,它们的眼珠是凝固的、不会转动的麦芽糖,反射着呆滞的光。谢溶月挽弓搭箭,瞄准一头最为雄壮的麋鹿。
就在箭矢离弦的刹那!
腕间猛地一阵剧痛!那点早已裂开的守宫砂彻底爆开,浓稠的、带着无尽寒意的松烟墨汁喷溅而出,竟如活物般迅速蔓延,染黑了整片雪原!
箭矢精准地没入麋鹿咽喉。没有鲜血,只有喷涌而出的、滚烫的糖浆。而那倒下的麋鹿尸体旁,光影扭曲,一个穿着藕荷色襦裙的少女正弯腰拾取地上的箭矢。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稚气未脱、明媚鲜妍的脸庞。
“姐姐的银鱼簪真好看。”少女歪着头笑,腕间一点守宫砂鲜红欲滴,纯净得刺眼。
那是十三岁的谢溶月。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现在的谢溶月。她死死盯着少女的裙摆——那上面绣着的缠枝莲纹,分明是永徽二十年才时兴的样式!
“溶月,别教过去的你看见…” 身侧,萧断云的箭囊毫无征兆地炸开,粘稠的糖浆裹挟着三百六十五封捷报喷涌而出,如同一场甜蜜而恐怖的雪崩。那些信笺上的日期疯狂倒退,最新的一封墨迹尚未干透,上面正是他焦急的警告!
但太迟了。
少女时代的她,已好奇地拾起一颗滚落脚边的、闪烁着诱人光泽的糖心,放入口中,轻轻咬破。
“咔嚓。”
一声轻响,如同冰面碎裂。
时空仿佛成了一张被孩童舔舐的糖画,开始软化、变形、融化。谢溶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正在变得透明、消失!十三岁的自己每发出一个欢快的笑声,她的存在就被抹去一分!
“吃掉她。”萧断云的声音变得空洞,他递来一枚金丝蜜枣,眼底深处,那糖壳般的裂纹正在急速蔓延。谢溶月麻木地接过,咬下。
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爆开!
与此同时,远处的少女突然发出痛苦的呜咽,她的面容剧烈扭曲,眉眼疯狂生长,竟在瞬息间变得与现在的谢溶月一模一样!她腕间那点鲜红的守宫砂猛地绽开,墨色的《兰亭序》全文如荆棘般爬满她的小臂!
当晚,喜帐之内。谢溶月指尖抚过萧断云身上新增的伤疤,那些伤口不再流血,只渗出琥珀色的糖浆。当抚过第七道箭痕时,她指尖猛地一顿——在他脊背的皮肤之下,摸到一道凸起的、熟悉的纹路!
那是永徽七年惊蛰,她刻在那截定情柳枝上的婚约!它竟不知何时脱离了她的掌控,钻入了他的骨血,正如同活物般,贪婪地吞噬着他的根基!
“明日…去放纸鸢吧…”他在睡梦中呓语,睫毛上凝结着细密的糖霜。
谢溶月眼中一片死寂。她悄然并指如刀,指尖萦绕着从守宫砂裂口溢出的墨色能量,轻轻剖开他的胸腔。
那里,原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只剩下半颗晶莹剔透、仍在微弱跳动的糖心。
另外半颗…她感知到了,正在那个被污染、被催熟的十三岁自己体内,疯狂地搏动。
次日,朱雀大街。谢溶月握着风筝线,线轴转动。天空中,七只不同年份、却都画着她面容的纸鸢在甜腻的风中飘荡。
突然,手中的丝线猛地勒紧,深深切入掌心,几乎见骨!
天空中,一只属于永徽十八年的纸鸢猛地失控,连带着那放鸢的“她”从云端直坠而下,重重摔在街心,发间戴着的,正是她现在用的这支银鱼簪。
“物…归原主…” 那个“她”咳着糖浆,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尸体迅速融化,渗入地砖缝隙,只留下一滩人形的粘稠糖渍。
谢溶月腕间,《兰亭序》的墨迹随之淡去数行。她终于彻底明悟:这个循环的本质,并非简单的重复,而是一场残酷的养蛊。每一次轮回,都在创造一个新的“谢溶月”,而为了维持系统不因能量过载而崩溃,旧的版本…必须被吞噬,被清理。
中秋夜宴,她“失手”打翻蜜酒。金黄的糖浆在地上蔓延,形成一面光滑如镜的液面。镜中映出的,并非殿内繁华,而是无数个不同年纪、不同状态的“谢溶月”,正在无尽的虚空中疯狂地互相撕咬、吞噬。最年长的那个已是满头白发,面目狰狞,正手持银鱼簪,狠狠刺向一个少女版本“自己”的守宫砂!
“够甜吗?”萧断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递来一个月饼,掰开,馅料不是莲蓉豆沙,而是用他战甲碎片熔铸而成的、微小糖人,眉眼依稀可辨是他自己。
谢溶月木然咬下,齿间却磕到一块坚硬的异物。
吐在手心,是半枚带血的、边缘锐利的指甲。
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云”字。
——永徽七年,北邙山脚,她刻在柳枝上的那个字。
永徽二十七年,惊蛰。
谢溶月坐在铺满糖渍捷报的喜床上,身侧是几乎融化殆尽的萧断云,糖浆里沉浮着十二个“谢溶月”的残肢断骸。她吞下最后一颗属于他的、也是属于自己的糖心。
时空碎裂的声音,如同冰层终于不堪重负,轰然炸响!
在无数飞旋的碎片中,她看到了一切的真相:
永徽七年,那个得知死讯、挖出情笺、剜骨埋根的谢溶月,在最终那一刻,并没有选择活下去。
她站在北邙山悬崖边,握着那支沾满血泥的银鱼簪,纵身跃入了万丈深渊。
此后所有轮回,所有甜蜜,所有痛苦,所有相遇与别离…都不过是她坠落过程中,那强大执念与痛苦在时间褶皱里激起的涟漪,是亡魂的自我舔舐与重复咀嚼,是一场无尽延伸的临终幻觉。
“溶月,回家吧。”
少年萧断云站在永徽元年的柳树下,笑容清澈,手中的柳哨干干净净,未沾丝毫血蜜。
谢溶月笑着,泪如雨下。她不再挣扎,任由那个刚刚吞噬了其他所有“自己”、变得无比强大的十三岁“谢溶月”走上前来,温柔地、彻底地,吞噬了她最后一片衣角,最后一点意识。
翌日。
宫人们发现,尚药局那支被视为不祥的银鱼簪,一夜之间生满了暗红色的锈迹,触之冰冷,再也不复灵动。
北邙山的新坟前,摆着几颗被咬剩的糖心,蚂蚁们正忙碌地将《兰亭序》的偏旁部首拆解、搬运,仿佛在构筑某种新的、无人能懂的篇章。
而在一切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永徽元年,上巳节的月光下,那个尚且懵懂、对命运一无所知的真正谢溶月,正红着脸,将一枚刚刚点就、鲜艳欲滴的守宫砂,小心翼翼地烙在少年将军萧断云的腕间。
他微微吃痛,却笑意温柔,反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杨柳拂过水面,月影破碎又重圆。无人听见,时间深处传来的一声细微、绝望、而又无限循环的——
裂帛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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