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彻底撕破夜幕，云缈峰仍笼罩在一片深邃寂寥的墨蓝色调里，唯有峰顶积雪反射着星月残辉，泛着幽冷的光。
云衡已于主殿万年寒玉床上静坐调息了整整一夜。他双目微阖，看似入定，实则强大无匹的神识始终分出一缕，如最纤细坚韧的蛛丝，无声无息地蔓延而出，细腻地缠绕在偏殿那个少年身上，严密监控着他每一次呼吸的深浅转换，体内那微弱却异常顽强的、类似灵力的力量的每一丝波动，甚至翻身时粗糙布料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
那孽徒似乎睡得极不安稳，身体时常无意识地蜷缩，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屏息，仿佛沉溺于无法挣脱的梦魇，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始终紧咬着牙关，未曾发出一丝痛苦的呓语或呻吟，那份隐忍，远超寻常少年。
当第一缕熹微晨光如利剑般，精准地刺破云海，落在静心阁前空旷冰冷的白石广场上时，云衡骤然睁开了眼。眸中清冷一片，不见丝毫倦怠，只有历经沉淀后更为幽深的寒意。他起身，广袖轻拂，推开沉重的殿门。霎时间，晨间凛冽清新、带着沁人心脾的浓郁灵气的空气涌入殿内，驱散了一夜的沉寂。
几乎就在他推开主殿门的同一瞬间，隔壁偏殿那扇更为简陋的木门，也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人从里面拉开。
莫苍生走了出来。
他已换上一身沧澜宗最低阶外门弟子最常见的青色粗麻布衣衫，款式简单，略显宽大，空落落地挂在他瘦削的骨架上，更衬得他身形单薄，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将他吹倒。脸上昨日残留的血污与尘土已清洗干净，露出底下清俊却依旧缺乏血色的面容，带着一种久未见光的苍白。黑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草草束在脑后，仍有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额前，遮住了少许眉眼。
他的步履似乎还有些虚浮，走到云衡面前三步远处，停下了脚步。依着昨日匆匆所见其他入门弟子的礼节，他有些生疏却尽量规整地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弟子莫苍生，拜见师尊。”
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恭敬温顺，挑不出丝毫错处，完美符合一个侥幸被仙尊收入门下、忐忑不安的新弟子形象。
云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冰冷彻骨的溪水流过嶙峋的岩石，不带半分情绪。“既入我门下，晨课不可废。自今日起，每日此时，需于此地静修《沧澜静心诀》第一层心法，直至旭日完全东升，不得延误。”
“是。弟子遵命。”莫苍生垂首应道，长而密的睫毛掩盖了所有可能流露的情绪。
云衡不再多言，并指如剑，指尖凝出一缕纯净温和的青色微光，凌空轻轻点向莫苍生的眉心：“放松心神，此乃《沧澜静心诀》第一层完整要诀与灵力运转图谱，凝神静气，自行感悟。”
那点微光如同萤火，没入莫苍生的眉心。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震，闭目凝神，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似乎在努力消化那骤然涌入脑海的、颇为晦涩繁复的信息流。
《沧澜静心诀》乃是沧澜宗传承千年的根基法门，中正平和，最重循序渐进，打磨心性，夯实道基。其入门第一层看似简单，无非是引气入体，循环周天，实则对灵力运转的精细度和心境的绝对澄澈度要求极高，绝非一个毫无根基、未曾开蒙的“流浪儿”能轻易领悟。
云衡负手立于一旁，身姿挺拔如孤松，面无表情，纯粹以一种审视和观察的姿态冷眼旁观。他倒要看看，这身负诡异力量、未来将搅动风云的魔尊，要如何完美地伪装成一个懵懂无知、资质驽钝的初学者。任何一丝超越常理的领悟速度，任何一点对灵力超乎寻常的掌控力，都会立刻成为他洞察其伪装的铁证。
莫苍生依言在冰冷的石面上盘膝坐下，尝试按照心法指引，摒弃杂念，感应周身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活跃灵气，并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引入体内，沿着特定的微弱路线尝试循环。
然而，接下来的过程却出乎云衡意料地……糟糕透顶。
只见少年眉头越锁越紧，几乎打成了死结，额角与鼻翼两侧不断渗出细密的、并非因热而是因竭力与艰难而生的冷汗，呼吸时而急促紊乱，时而凝滞不畅，周身吸引而来的灵气波动杂乱无章，断断续续，像是被笨拙孩童胡乱拉扯的丝线，别说成功引气入体、形成循环，就连最基本的沉心入定都显得极为艰难痛苦。
那模样，像极了资质最为愚钝、毫无仙缘、强行为之的凡人，每一次尝试都笨拙地以失败告终，甚至有好几次因为意念无法集中，气息陡然岔乱，引得他自己喉头一甜，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脸色愈发苍白透明，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云衡眼神微不可察地凝了一瞬。
装得倒真是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
若非他腕间那道该死的红线如同最精准的魂灯，时刻清晰地传来对方体内那微弱却异常坚韧、本质与周围天地灵气格格不入的隐晦波动，他几乎都要相信这孽徒此刻表现出来的无能、痛苦与挣扎了。
那隐藏的力量极其诡异高超，竟能完美地模拟出灵力溃散、难以凝聚、与天地灵气格格不入的假象！这绝非寻常手段！
时间一点点流逝，晨光渐盛，将两人的影子在白玉石板上拉长。莫苍生依旧在原地苦苦挣扎，汗湿重衣，进展却几近于无，看上去沮丧、疲惫，又带着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和无力感。
“静心诀，首要在于一个‘静’字。”云衡终于冷冷开口，声音没有半分温度，如同冰珠子砸落在石面上，“心浮气躁，杂念丛生，神不守舍，如何引气？凝神，内守丹田，感受天地气机自然流转，顺势而为，而非用意念强行拘束逼迫！你这般蛮干，与自毁经脉何异？”
他的话如同冰水泼下，带着一种毫不客气的严厉斥责意味。
莫苍生身体猛地一僵，抿紧了苍白的唇瓣，似乎因这毫不留情的当众指点而感到难堪与羞耻，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但他还是依言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放缓早已紊乱的呼吸，再次尝试，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
这一次，他周身的灵气波动似乎因这外力的呵斥而稍稍平稳了一些，不再那么狂乱，但依旧微弱断续，如同风中残烛，距离成功引气入体、完成一个小周天循环依旧遥遥无期，看得人心急。
就在云衡眼底的不耐与冷意逐渐累积，耐心即将告罄之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因长时间心神竭力模拟导致的短暂失守，或许是体内那隐藏的、被不断压抑的力量因持续模拟虚弱状态而终于生出一丝难以控制的躁动，一股极其微弱、却瞬间让云衡脊背窜起寒意的冰冷暴戾气息，骤然自莫苍生丹田深处不受控制地泄露出一丝！
虽然只有头发丝般细微的一缕，且瞬间就被莫苍生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惊惧强行压了回去，但云衡的神识何其敏锐，对这类气息又何其熟悉！
那气息……阴冷、狂躁、充满了原始的吞噬与毁灭**，绝非仙门正道所有！甚至比他前世所感知过的魔气更为精纯古老！
云衡眸中寒光骤盛，杀意瞬间顶至喉头，几乎想立刻出手，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丹田彻底封印甚至粉碎！与此同时，腕间红线传来一阵尖锐灼热的刺痛，仿佛被那丝极致邪恶的气息瞬间灼伤，更传来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警告着他若对方遭受重创，自己也绝无幸理！
强行压下翻涌的滔天杀机与那股源自契约的反噬预警，云衡一步踏前，身形如鬼魅，冰冷修长的手指如同铁钳，猛地扣住了莫苍生正在徒劳尝试运转心法的手腕命门！
肌肤再次相触的刹那，同心契的纽带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剧烈。他不仅能感受到对方皮下陡然加速、慌乱如擂鼓的心跳，更能透过那无形的连接，清晰地捕捉到那丝被仓皇压回丹田最深处的、令人极度厌恶与警惕的阴冷力量，它正如一头被惊扰的远古凶兽，在看似平静的皮囊之下躁动不安地蛰伏着，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师……师尊？”莫苍生猛地睁开眼，黑眸中飞快掠过一丝无法伪装的真正惊慌，脸色煞白如纸，像是被瞬间抓住了最致命的把柄，手腕下意识地剧烈挣扎起来，想要脱离那冰冷的掌控。
“这就是你静修一晨的成果？”云衡的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失望与锐利如刀的审视，目光如实质般刮过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心绪不宁，杂念横生，连最基础的气机都无法掌控，反而险些走火入魔？如此资质，如此心性，也敢妄图仙道？真是……愚不可及！”
他句句斥责，字字诛心，绝口不提那丝诡异力量的泄露，仿佛方才那瞬间察觉的惊天异状，仅仅只是因为对方修炼愚笨，出了致命的岔子，险些自毁前程。
莫苍生紧绷欲折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许，但眼神深处依旧残留着惊魂未定的疑惧，闪烁不定。他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后怕，甚至染上了点点委屈的鼻音：“弟子……弟子愚钝不堪，让师尊蒙羞了。方才……方才确是心神失守，险些行差踏错，多谢……多谢师尊及时出手回护。”
不知是真的在谢他出手制止“走火入魔”，还是在谢他那未曾说出口的、手下留情的“不杀之恩”，亦或是两者皆有。
“失望？蒙羞？”云衡猛地松开手，仿佛沾染了什么极其不洁的污秽之物，甚至用另一只手细微地拂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漠然到了极点，“对你，我本也无甚期望。今日晨课，到此为止。回去将《沧澜静心诀》第一层口诀与注疏，抄写百遍，静思己过。明日此时，若还是这般毫无寸进，便不必再来此地浪费时间。”
说完，他不再看那跪坐在冰冷地面上、显得无比孤寂可怜的少年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青色道袍在渐亮的晨光中划出一道冷硬决绝的弧线，步入静心阁，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莫苍生独自跪坐在空旷冰冷的白石广场上，晨风吹拂着他宽大的衣袍，更显身形萧索。直到云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那扇门再无动静，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那副惶恐、沮丧、愚钝、委屈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冰冷和锐利如鹰隼般的探究。他低头，看着自己被云衡抓握过、依旧残留着一丝冰寒刺痛和微红指印的手腕，黑眸之中幽光剧烈闪烁，复杂难辨。
刚才……那一瞬间的气息泄露，是真的因模拟过度而险些失控，还是……已然被他察觉到了什么？
这位看似冷若冰霜的师尊，其心思之敏锐、态度之诡异，远比他预想的还要深沉难测，变幻无常。
他缓缓握紧拳头，感受着丹田最深处那丝被惊动后依旧在隐隐躁动不安、散发着微弱不甘的、属于他自己的本源力量。同时，他也清晰地回忆起，方才云衡冰冷手指扣住他命门时，那一刹那透过无形契约纽带传来的、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完全掩饰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阳光终于完全驱散晨霭，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照亮了整个云缈峰，驱散了所有阴影，却似乎唯独照不进少年那双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无数算计与晦暗的眼眸。
晨课结束，第一回合的试探暂歇。
然而殿门内外，两人心中的暗涌，却因此更深，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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