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阁主殿内，云衡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清辉，双目虽阖，指尖却偶尔泛起微不可察的灵力波动——他并未真正沉入禅定。
殿门虽严丝合缝地闭合，他的神识却如融化的水银般，悄无声息地漫过门缝，无孔不入地将门外广场笼罩。那道萧索落寞的身影，一举一动皆清晰地映在他的感知中：莫苍生从冰冷刺骨的青石板上缓缓起身，久跪的双腿使他身形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随后便在原地静立了许久，单薄的肩背微微蜷缩，似在默默吞咽方才那场严厉训斥里的屈辱与无力。片刻后，他才依着吩咐，转身朝着那间陈设简陋的偏殿走去。宽大的青色麻衣裹着瘦削的身躯，步伐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活脱脱一副受挫后心灰意冷、对前路茫然的弟子模样，任谁见了都会生出几分怜悯。
然而，云衡腕间那道暗红色的同心契纽带，却传来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震颤。这感应如同另一双洞悉一切的锐眼，无情地戳破了那层完美的伪装：那看似虚弱不堪的身躯里，一股隐晦却异常坚韧的灵力，正似深埋地下的暗河般，在经脉中谨慎而流畅地流转。这股力量正悄然修复着方才因“笨拙修炼”留下的细微损伤，每一处运转都精准得不像话，绝非表面那般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倒是费了不少心思演这出戏。”云衡唇瓣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冷光。这般深沉的心机与超乎年龄的隐忍，倒真配得上未来那令三界闻风丧胆的魔尊名头。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过去，偏殿内终于飘来极轻的声响。先是研墨声，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墨锭在砚台上来回研磨，动作轻得生怕惊扰了什么；接着是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细碎如蚊蚋振翅，若不仔细感知，几乎要被殿外的风声掩盖。那孽徒竟真的乖乖伏案，抄起了心法口诀？倒还算“听话”。
云衡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他本就不在意那百遍《沧澜静心诀》的抄写结果，这场惩戒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观察莫苍生面对责罚时的反应。他要的是更进一步的试探，是逼出更多藏在暗处的破绽，是彻底看清这层温顺表象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魑魅魍魉。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殿角堆放的灵草、蒙着薄尘的丹炉与泛黄的古籍，一个计划很快在他心中成形。
又过一刻钟，估摸着时机已到，云衡倏然睁眼起身，再次推开主殿那扇沉重的门。
莫苍生正伏在偏殿唯一的冰冷石桌上，手握一支劣质、笔尖甚至有些开叉的毛笔，全神贯注地一笔一划誊写《沧澜静心诀》。听到开门声，他像受惊小兽般猛地一颤，立刻停笔起身，垂手恭立，眼神下意识躲闪：“师尊。”
云衡目光淡漠地扫过石桌上厚厚一叠宣纸，字迹虽显稚嫩笨拙，架构却异常工整平稳，笔划间隐隐透着一股不属于流浪儿的沉静定力，绝非心浮气躁者能写出。
“随我来。”云衡语气平淡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转身朝着静心阁内侧更幽静的甬道走去。
莫苍生微微一怔，黑眸中飞快掠过一丝疑虑，却不敢多问，连忙放下笔快步跟上，宽大衣袖因急促动作微微摆动。
甬道不长，尽头是扇厚重的玄铁木门，门上刻着简单的防火避尘符文。推开门，一股浓郁复杂的奇异药香扑面而来——交织着百种灵植的清苦与千种丹药的醇厚，似陈年酒浆般醉人。
这里是云衡专用的丹室。
丹室比偏殿宽敞数倍，四壁皆是嵌入山体的药柜，密密麻麻不下千个抽屉。中央立着一尊半人高的赤铜蟠纹丹炉，炉身古朴、三足鼎立，炉底连接地火的口子幽暗沉寂，显然已许久未用。四周散落着几尊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辅助药鼎与药罐，靠墙处，数十排顶天立地的紫檀木多宝格井然林立，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无数玉盒、瓷瓶、葫芦，还有以灵玉盒盛放的金石灵材，琳琅满目、宝光内蕴，灵气氤氲成雾，看得人眼花缭乱，呼吸都不自觉一窒。
这里曾是云衡前世常闭关炼丹之地，一应物事齐全，是他除静修外最常停留的地方。
云衡径直走到标注“基础淬体”的木格前，神识微动，几个抽屉无声滑开。他未多看，信手取过几株常见的月华草、凝露花，又拿起一尊熬炼基础药液的小巧玄铁药罐，转身对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莫苍生道：“炼丹之道，萃取精华、调和阴阳，亦是我辈修行重要一环。今日便教你炼制最基础的淬体药液。看仔细了，步骤、火候、时机，我只演示一次。”
他特意选了最基础、无需高深技艺的药液融合，并非真要传授丹道精髓，而是为了观察——处理药材的细微手法习惯、对火候的本能直觉、对药性融合的微妙感知，这些深入骨髓的特质，最能折射一个人的真实底蕴与经验，极难完美伪装。
云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独特韵律感。指尖灵力微吐，精准如刀，瞬息剔除灵植无用杂质，只留精华投入药罐。随即引动丹室内预设的小型聚火阵，一簇温和文火自阵中升起，包裹药罐底部缓缓熬炼。每一步都简洁清晰、恰到好处，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精准与艺术感，仿佛这动作已演练千百遍，早已融入本能。
莫苍生站在一旁，看似十分专注，黑眸紧紧盯着云衡的每一个动作，连最细微的指尖变化都不放过，像个真正渴望知识的学徒，珍惜这难得的观摩机会。
可云衡远超常人的敏锐灵觉，却捕捉到了异样——当他打开另一格标注“清心凝神”的木格，取出那株叶片带淡紫色奇异斑点的“星纹兰”时，莫苍生的视线在灵草上多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虽立刻移开，垂在身侧的指尖却几不可查地蜷缩，呼吸也有刹那凝滞。
星纹兰性微寒、灵气清冽，常用来中和丹火燥气或化解轻微火毒，算不得稀有。但它的汁液若与“墨叶藤”的残留气息相遇，会产生极微弱、能干扰神念感知的麻痹效果——而墨叶藤因特性阴晦，正是炼制隐匿自身气息、甚至伪装灵根资质的禁忌丹药时，常用的辅材！
云衡心中猛地一沉，疑窦丛生，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继续手上动作。几味药材在罐中逐渐融合翻滚，散发出月华草与凝露花的淡淡清香。
“你来试试。”就在药液即将成型的刹那，云衡突然熄了聚火阵，将尚有余温的药罐推向莫苍生，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照我刚才的步骤，重新炼制一份。就用……”他目光随意一扫，精准指向旁边木格里的几样药材，其中正有那株星纹兰，“那几味。”
莫苍生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沉默上前，依次拿起药材，动作骤然变得笨拙迟疑，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惶恐。学着云衡的样子处理药材，却生疏得像个外行，手指甚至笨拙地颤抖，不小心掐破了一片月华草的叶子，清香汁液沾了满手，模样颇为狼狈。
轮到拿起那株星纹兰时，他的动作更是僵硬，指尖在叶片上徘徊片刻，似不知该如何下手。犹豫几息后，才像终于下定决心，用最粗暴、最外行、完全不顾药性流失的方式将其胡乱揉碎，投入罐中——这般手法，绝非懂行之人会对稍具价值的灵草所为。
他生涩地引动聚火阵，火候掌控得一塌糊涂，时大时小极不稳定。药罐中的液体很快剧烈翻滚冒泡，颜色变得浑浊不堪，清香被明显的焦糊味取代，眼看就要彻底失败。
“心神不稳，火候过了！”云衡冷声喝止，同时似下意识想补救，一步上前，伸手便要调整失控的火势。然而，他的指尖“无意”中，极其“自然”地擦过莫苍生按在聚火阵控制符文上的手背！
肌肤相触的瞬间——
嗡！
同心契的纽带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剧烈震颤！
这一次，传递而来的不再是模糊的心跳共鸣或简单的状态共享。一股清晰、尖锐、充满张力的情绪洪流，如决堤洪水般顺着无形的灵魂纽带，猛冲云衡的神识！
那根本不是笨拙学徒面对失败时该有的慌乱与沮丧！
那是近乎本能的极度紧绷的警惕！是领域被侵犯般的冰冷愤怒！更有一丝因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未能完全掩饰的、对如何处理星纹兰以掩盖其特定药性、甚至激发隐晦特性的惊人熟稔！
这股复杂尖锐的情绪流虽一闪而逝，瞬间就被其主人以强大意志力强行掐断、压下，重新覆上慌乱无措的表面情绪，可云衡却捕捉得无比清晰，绝无错觉！
云衡猛地缩回手，宽袖微拂，似只是完成了一个简单的调整动作。但指尖却像被那瞬间涌来的冰冷警惕与深藏熟稔烫伤，心底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孽徒……果然认得星纹兰！他不仅认得，甚至极可能知晓其诸多隐秘药性与处理手法！方才所有的笨拙与失败，根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伪装！
“师尊恕罪！弟子……弟子实在愚笨！又糟蹋了灵草！”莫苍生迅速撤手，像被火烫到一般，任由聚火阵光芒黯淡熄灭，药罐里只剩一滩焦黑刺鼻的残渣。他低着头，声音满是懊恼、自责，还带着一丝哭腔，耳根脖颈涨得通红，表演得天衣无缝。
云衡深深看他一眼，目光锐利冰冷得似要将他从皮到骨彻底洞穿，审视着他每一寸表情的细微变化。
丹室内陷入死寂，只剩药液残渣偶尔发出的“滋滋”哀鸣，与那浓得化不开的焦糊气味，压得人几乎窒息。
良久，就在莫苍生快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云衡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怒，平淡得令人心慌：“看来，你于丹道一途，并无天赋。”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冷扫帚，缓缓扫过那些堆积如山、价值连城的多宝格，语气漠然到了极致：“罢了。朽木不可雕。今日起，未经我允许，不得再踏入丹室半步。这里的任何东西，哪怕一草一木，也不得擅动分毫。记住了？”
“是……弟子明白。弟子绝不敢擅动。”莫苍生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浓重鼻音。
“出去。继续抄你的心法。”云衡转过身，背对着他，目光投向那尊沉寂的赤铜丹炉，不再给予半分关注。
莫苍生如蒙大赦，却又似背负了更重的不安与压力，恭敬行礼后，脚步略显凌乱虚浮地快速退出丹室，仿佛多留一刻都会窒息。
直到少年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丹室厚重的门缓缓合上，云衡才缓缓抬起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那一刻，从对方灵魂深处传来的、那冰冷警惕又暗藏熟稔的惊鸿一瞥。
他走到药罐前，望着里面那滩被刻意毁掉的焦黑残渣，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一点尚有余温的星纹兰碎末，放在鼻尖下，闭上眼仔细轻嗅。
除了浓郁的焦糊味，在那被刻意破坏的灵气残骸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被高温与粗暴处理极力掩盖的、属于墨叶藤特有的阴冷晦涩气息。
云衡倏然睁眼，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九寒潭底万年不化的坚冰，锐利森寒，裹挟着滔天疑云。
星纹兰，墨叶藤，伪装灵根，隐匿气息……
一个可怕而惊人的猜想，在他心中逐渐成形、愈发清晰。
这孽徒不惜代价混入沧澜宗的目的，恐怕远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深远、危险得多。
而那双看似惶恐顺从、人畜无害的眼眸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他那与自己同源共死的血脉之下，又跳动着一颗怎样的祸心？
丹室的药香依旧浓郁，却再无半分宁心静气之效，反而弥漫开一股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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