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天井里淅沥的雨声，却关不住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江楠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微微发软的身体。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和干净布草的味道，还有一种极淡的、若有似无的樟脑香气，像是时光被密封后又悄然开启。
她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林西。
真的是林西。
那个名字在舌尖滚了十年，滚得滚烫又冰凉，如今化作一个真人出现在眼前，却带着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她那双眼睛，曾经盛着最炽烈的阳光，如今却像两口深井，望进去，只有一片幽寂的冷。
十年，足以让山河改道，让人心沧海桑田。
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房间中央。江楠环视四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老式木床，一张书桌，一把藤椅。但处处透着用心。木地板擦得发亮，窗棂一尘不染，素色的棉麻窗帘洗得有些发白，却熨帖地垂着。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粗陶小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叫不出名的白色小花。
一切都很好，好得甚至超出了她对这座小镇客栈的预期。可这种好，偏偏是林西给的。这让她心里乱成一团麻，理不出头绪。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花木窗。潮湿清冽的空气涌进来，窗外是蜿蜒流过的小河，雨丝在水面上敲出细密的涟漪。对岸是灰瓦白墙的民居，炊烟混着水汽袅袅升起。
风景如旧，人已非昨。
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强迫自己处理了几封工作邮件。建筑师事务所的logo在屏幕上亮着，那些关于城市地标、玻璃幕墙、预算周期的字眼，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仿佛那是上辈子的事。
脑子里反复播放的，却是方才林西垂下眼睫，用那把平静无波的声音说“您好，办理入住吗？”的画面。
她甚至宁愿林西看到她时，是愤怒，是怨恨，是任何激烈的情绪。而不是那种……全然对待陌生人的、礼貌的漠然。
这种漠然，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感到无措和……疼痛。
……
这一夜，江楠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尽是十年前破碎的光影和方才林西那双沉静的眼。
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小镇苏醒得很早，窗外传来隐约的流水声、摇橹声，还有极轻微的扫地声。
鬼使神差地，江楠悄声走到窗边，拨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天井里，林西已经在那里了。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棉T恤，正在弯腰擦拭着那张老旧的石桌。她的动作很轻，很仔细，侧脸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轮廓分明。擦拭完石桌，她又拿起一个长嘴铜壶，给天井角落里的几盆植物浇水。
那不是敷衍了事的洒水，而是细致地浇灌每一寸土壤，甚至用手指轻轻拂去一片叶子上的浮尘。
整个画面安静得像一幅定格的油画。林西置身其中，周身笼罩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孤独感。仿佛守护这座老宅，照料这些无声的生命，就是她世界的全部。
江楠看得有些出神。这和她记忆里那个带着几分张扬、笑容热烈的女孩，没有一丝一毫的重合。
这时，客栈虚掩的木门被推开，一个提着菜篮的大婶探头进来，嗓门洪亮：“西西，这么早啊！我家今天有刚挖的嫩笋，给你留了一把，放门口了啊！”
林西闻声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谢谢张婶，多少钱？我稍后拿给您。”
“哎哟，一点自家东西，要什么钱！你上次帮我修好那老式柜子的锁，我还没谢你呢！”张婶摆摆手，目光不经意瞥到楼上的窗戶，看到了江楠，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哟，来客人啦？”
林西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来。
江楠猝不及防，与她视线在空中撞个正着。
那一瞬间，江楠几乎以为会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慌乱或被打扰的不悦。
但没有。
林西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掠过她，像看天井里任何一件物品一样，没有任何情绪停留，随即又转向张婶，低声说了句什么。张婶笑着点点头，放下笋，挎着篮子走了。
林西弯腰拿起那捆鲜嫩的竹笋，转身走进了厨房，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向窗口。
江楠默默放下窗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像个偷窥者，窥见了对方生活的一角，却被当事人毫不在意地无视了。
那种无形的距离感，比昨夜更清晰地横亘在那里。
……
洗漱后下楼，已快八点。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清香。
小小的餐厅里，只有林西一人。她正背对着门口，在灶台前忙碌。晨曦透过窗格，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光，锅里的热气氤氲开来，模糊了她的身影。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没回，只是说了一句：“早餐在桌上，筷子在消毒柜里，自取。”
声音依旧平淡，是客栈老板对客人标准的交代。
江楠看到那张小方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副碗筷，一小碟酱菜，一碟煎得金黄的馒头片，还有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白粥。
她沉默地坐下。
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稠滑糯口。煎馒头片火候精准，香而不油。连那碟酱菜都切得细碎均匀，淋了几滴麻油。
是她记忆里，或者说，是她漂泊十年后，梦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家”的味道。
她吃得有些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咀嚼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林西端着自己那碗粥，在她对面隔了一个座位坐下，沉默地吃着。餐厅里安静得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轻碰的声音。
“粥很好喝。”江楠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干巴巴的。
“嗯。”林西应了一声，没有抬头，“锅里还有。”
“……谢谢。”
对话再次死亡。
江楠用余光打量她。林西吃得很快，但并不粗鲁，只是高效。吃完后，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窗外流淌的河水上，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一刻，江楠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问她：这十年，你都是这样过的吗？
但话到嘴边，却被对方那层无形的、坚硬的壳给挡了回来。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云层，透过雕花木窗，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仿佛划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江楠放下筷子，轻声说：“我吃好了，出去走走。”
林西似乎极轻微地顿了一下，然后才转回视线，落在她碗里还剩小半的粥上，眼神几不可查地黯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嗯。”她依旧是那个单音节的回应，听不出任何情绪。然后起身，开始沉默地收拾碗筷。
江楠转身走出客栈，将那一室令人心慌的沉默和那个清瘦孤独的背影，留在了身后。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小镇清晨潮湿的空气。
归途已至，但似乎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然而，就在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在她猝不及防的窥视中，她仿佛也看到了一丝 “拾光”的“缝隙” 。光芒虽微，却足以让她这颗倦怠的心，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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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拾光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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