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阳光驱散了连日阴雨，将“旧拾光”的天井照得透亮。江楠从镇上绕了一圈回来，手里拿着在唯一一家文创店买的简陋速写本和笔，算是为接下来的调研工作做点准备。
刚推开虚掩的木门，她的脚步就顿住了。
林西正踩在一把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木梯上，伸长手臂，试图擦拭廊檐下悬挂的一盏旧灯笼。梯子的一条腿似乎有些不稳，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微微晃动着。
江楠的心下意识地提了一下。几乎未经思考，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快步上前，双手稳稳地扶住了梯子的两侧。
“梯子的角度太陡了，重心前倾，这样很危险。”
清冽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脱口而出，这是她在工地上习惯了的态度。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语气过于直接，甚至带着点训诫的意味。她此刻面对的不是工地的工人，而是林西。
梯子上的人动作猛地停住。
空气有瞬间的凝固。
林西低下头，目光落在江楠扶着梯子的手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散去，只剩幽深。
江楠感到一丝尴尬，正想找补几句，却见林西沉默地、依言将梯子向后调整了一个更安全的角度。
“……谢谢。”很低的一个声音，几乎消散在风里，但江楠捕捉到了。
这是自重逢以来，林西第一次对并非份内之事向她道谢。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漫过江楠心头。
“哟，这是干嘛呢？西西你又自己爬高！”张婶的大嗓门适时地响起，打破了微妙的氛围。她拎着个菜篮子又来了，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种活儿叫个小工嘛！”
林西从梯子上下来，表情略显无奈：“一点小活，没事的。”
张婶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江楠身上，热情地笑道：“江小姐是吧？昨天就看见你了，是来我们清塘玩的？”
“算是工作采风。”江楠笑了笑。
“工作好呀！我们清塘就是好看！老房子多！”张婶自来熟地絮叨起来，眼神却在江楠和林西之间打了个转，“你住这儿就对了！西西这儿别看不新，收拾得最干净妥帖！她手巧得很，水电瓦工都能自己捯饬，这客栈里里外外可省了不少心呢！”
林西轻声打断：“张婶……”
“哎呀，本来就是嘛！”张婶不以为意，反而压低了点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般对江楠说，“就是一个人太不容易了，里里外外都是她，以前她外婆在的时候就更……”她叹了口气，话头下意识地往下溜，“她呀，就是性子太倔，什么事都自己扛。当年要是……”
“张婶。”林西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意味，虽然语气依旧平淡，但江楠敏锐地感觉到她周身的气场瞬间冷硬了几分。
张婶猛地刹住话头，讪笑了一下：“哎哟你看我，光顾着聊天了，我家老头子还等着我的菜下锅呢！走了走了！”她说着，忙不迭地转身走了，仿佛生怕自己再多嘴。
空气里留下一个悬在半空的“当年”，像一枚针，轻轻扎在江楠的心尖上。
当年要是什么？
为什么不能提？
林西已经转过身，拿起抹布和水桶，一言不发地走向后院，只留下一个沉默疏离的背影。
……
下午，江楠深吸一口气，开始工作。
她拿出激光测距仪、卷尺和速写本，决定先从客栈的公共区域和建筑外部开始勘测。她需要了解这座老宅的格局、尺寸和构造细节。
仪器发出红色的光点，在斑驳的墙壁和木质构件上游走。卷尺拉出、收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时而凝神记录数据，时而举起相机拍摄细节特写。
这个过程无法安静地进行。林西虽然没有出现在她身边，但江楠能感觉到，偶尔在她移动角度时，会发现林西在不远处的角落整理布草，或是擦拭家具，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里，有探究，有疑惑，还有一丝江楠读不懂的……警惕。仿佛她的测量不是在记录，而是在评估，某种可能带来的改变让守护者感到不安。
当江楠试图测量天井的精确尺寸时，遇到了麻烦。一些角落堆放了绿植，卷尺无法拉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正在给一盆蕨类浇水的林西开口：“抱歉，打扰一下。我想测量天井的完整尺寸，这边不太方便，能请你帮个忙吗？帮我拉住卷尺那头就好。”
林西放下水壶，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也照不进她眼底的深沉。
就在江楠以为她会拒绝时，她走了过来，沉默地接过了卷尺的金属钩，按照江楠的指示，蹲下身，将它固定在一个角落里。
“谢谢。”江楠拉直卷尺，读出数据记录下來。“这个天井的原始尺寸就是这样吗？还是后来改动过？您这儿有没有保留以前的老图纸？”
林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可能沾到的灰，目光扫过周围的墙壁。
“没有图纸。”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外婆说过，这里以前更宽敞一些，西边那面墙，是很多年前为了多隔出一间房后来砌的。”
这是林西第一次主动提供关于这栋建筑的历史信息。虽然语气平淡，却是一个重要的、基于专业需求的交流进展。
“原来是这样。”江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下，“谢谢，这很有帮助。”
林西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继续去做她的事了。
……
傍晚时分，天气再次变得阴沉，不一会儿，绵绵细雨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江楠刚把摊开在石桌上的速写本和工具收拢抱在怀里，雨点就密集起来。她正有些手忙脚乱，想着怎么一趟把这些东西全搬回屋里而不被淋湿，一把深色的油纸伞突然递到了她面前。
她愕然抬头。
是林西。她不知何时出来的，手里拿着另一把伞，表情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先拿着用。”她说完，不等江楠反应，已经快步走到桌边，动作利落地帮她把几件散落的小工具拿起，转身便往廊下走。
江楠愣在原地，握着那把还带着林西掌心微温的伞柄，看着雨帘中那个清瘦背影迅速消失在屋檐下。
雨丝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细密柔软的沙沙声，不同于城市雨点敲击水泥地的嘈杂。一股极淡的桐油味和木头清香混合在一起，萦绕在鼻尖。
她站在原地，忘了移动。
那一瞬间递过来的，不仅仅是一把遮雨的伞。
那是一种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善意。它突如其来，又自然而然，打破了持续已久的坚冰，在她纷乱的心湖里投下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扩散，久久无法平息。
她忽然觉得，这次归来，她所要测量的，远不止是这座老宅的尺寸。
她仿佛站在一条名为时光的河流岸边，试图丈量此岸与彼岸的距离。而那个沉默的守夜人，就站在对岸，雨雾迷蒙，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却终于看到了一叶渡她过河的微小扁舟。
尽管，这舟还如此之小，如此之轻。
新人作者多多关照，欢迎大家对剧情进行探讨![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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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尺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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