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乐丝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再回头顺着火光看去。
黑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看上去有段时间没刮的胡子。
是托马斯。
那个进剧团很久都没有出头，一直在饰演小兵的托马斯。
“谢谢你。”
她努力让自己的微笑看上去真诚一些，犹豫了一秒，她还是凑到他的火前，就着他的手点着了这只被她捏的有些变形的香烟。
“不客气。为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
他声音有些低沉，带着琴弦颤动的旋律。
毫不起眼的托马斯竟然有一把好嗓子。
桃乐丝有些讶异，她微微挑了挑眉毛。
“你平时都会在这里吗？”
她淡淡的笑起来，朝着旁边走了一步，走进巷子的阴影里。
“是的。我总是会在这，包括你之前在这里抽烟，我都在后面。”
桃乐丝被他的耿直噎了一下，这让她被烟呛了一口有点咳嗽。
“...原来是这样。”
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喉咙的痒意。
“那么，或许你可以帮助我保守这个秘密？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小实习生。剧院人多眼杂，我还不想...”
桃乐丝还在思索着措辞，但托马斯打断了她。
“可以。”
他看着她的眼睛，非常平静的接上她的话。
“哦，哦谢谢你托马斯。你真是一个好人。”
托马斯看上去还是没什么反应，他礼貌性的冲她点了点头，接着就背着包准备离开。
“这辆自行车是你的？”
桃乐丝看着靠在墙上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有些惊讶，这辆自行车看起来比她的年纪都大。
“是的。我该去兼职了。”
他看了看手机。
“兼职...？”
桃乐丝愣了一会。
“是的，你总不能指望这里的工作能养活我。我在三条街外的披萨店工作，你来找我我给你员工折扣。”
说完他就骑着叮呤咣啷的自行车离开了。
桃乐丝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她眯着眼睛，紧紧捏着烟嘴。
看来还是不能小瞧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托马斯看上去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她对自己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打了一个问号。
“嘶...”
在她的深思里，桃乐丝的指甲不小心碰到掌心被自己掐出来的伤口。
出血了。
她看着白皙掌心上泛红的地方难得的发了一会呆。
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想。
或许是独自待在英国有点寂寞，亦或许是因为夏洛特的羞辱，也可能是伤口有些突兀，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看着那道细小的伤口。
垂下的眼睛里逐渐续起了泪水，她拿着烟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掉落的碎发里，她的泪珠砸在掌心里。
凉凉的，让伤口有些发痒。
为什么会流泪呢？桃乐丝？
在这一刻里你在想什么？
不是说好要一直坚强下去，不顾外界再多的挫折，一直蒙着头走下去，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回头看看哪怕一眼。
为什么会流泪呢？
她的泪滴像漏下的空调水，一滴一滴，打在掌心。
街道上车子的鸣笛声呼啸而过，她喘着气抬眼，发红的眼尾像是桃心的边缘，带着浓稠的，即将滴落的恨意，她盯着往来的车辆，烟蒂即将燃烧到尽头，烫到了她的手，召回了她的灵魂。
她一下把烟蒂甩在地上，看着它，她用脚尖把它碾灭，直到未烧完的烟丝从破裂的烟身里迸裂出来，像是浅褐色的烟花。
夏洛特。
她在心里轻轻的念叨着这个名字。
我一定会抓住你的把柄，一定会把今天所受到的屈辱一一还给你。
上帝作为我的见证人，我再也不会经受这样的侮辱。
再也不能有人这样侮辱我，无论是谁，无论发生什么，我在此起誓，此生再也不会让这一幕重演，每一个侮辱我的人也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黑暗的巷子，闪烁的路灯，川流的车辆，它们一起见证。
抱着这样的决心，她重新朝着剧院走去。
其实恨夏洛特的人有很多很多，不用刻意去找，几乎每一个出现在桃乐丝视线范围里的人都有这样的心思。
但在这些人的眼里，夏洛特就像一块冒油的肥肉，她身上传来的肉香味勾的这些人不断去巴结她，企图能从她的身上狠狠咬下一块骨头填饱自己的肚子。
但同样的，他们既胆小又懦弱，既没有足够的胆子去直接反抗夏洛特，害怕惹怒了她或者她身后的陶德，又没办法舍下脸面钻到她面前为她鞍前马后。
只能一边在背后诅咒着，一边又暗暗祈祷下一个幸运儿轮到自己。
指望这帮人能做些什么就像指望意大利打赢二战。
她坐在小椅子上，抱着咖啡，面带笑意的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过，或许他们也不是全无用处。
即便是垃圾也有自己的去处，她慢慢喝下一口咖啡。
从谁开始呢？
“桃乐丝！你在这里。”
索菲亚向她打着招呼，桃乐丝顺手把另一杯咖啡递给了她。
“哦！给我的吗！谢谢你桃乐丝！”
索菲亚有些惊喜。
“当然。”
她对着索菲亚笑了笑。
“当然是给你的。”
她看着喝咖啡的索菲亚。
当然是你。
那么，就从你开始吧，索菲亚。
爱慕着陶德的索菲亚，一切就从你开始。
“你还好吗？”
索菲亚犹豫了一下，她小声的发问。
“...多谢你的关心，索菲亚。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夏洛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脸现在还有些不太舒服。”
桃乐丝苦笑着，她看上去有些罕见的脆弱。
“可怜的桃乐丝...”
索菲亚抿了抿嘴，她小心的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见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她凑到桃乐丝身边悄悄的耳语。
“下次再见到她就离她远点吧，小心她再找你的麻烦。”
桃乐丝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一直上扬的眉毛微微垂落，伴随着她的动作，索菲亚的视线里只有她的半张脸。
被光照亮的半张脸，带着些柔顺的表情，她看上去这样美丽，艳丽又一直被**浸染的脸在此刻有些透明。
她转头看了过来。
带着稍稍的疲惫，微颔的下巴，她自下而上，抬眼看向索菲亚，黑色的眼睛，像一潭黑色的湖。
“我们每天都在这里，每天都会见到她，只要我还想留下，就不可能不看见她。不是我不躲着她...索菲亚。”
她有些失去血色的嘴唇带着微微的蛊惑。
“是她不放过我。”
在索菲亚的沉默里，桃乐丝摇了摇头。
“要是有人能去和她说一说就好了，或者能找到一个可以劝住她的人就好了。我只是一个实习生，不想得罪任何人，也不想去争夺什么...”
说着说着她的眼里就蓄起了泪水，她仰起头不让它们溜出来，但她频繁眨动的眼睛让索菲亚无法忽视这一点。
就连自己也骗过了，她平静的想，这样滚烫的眼泪里，包裹着一颗这样坚酷的心。
“桃乐丝...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被夏洛特羞辱过，如果你不想离开这里，那么你就必须学会保护好自己。”
索菲亚揽着桃乐丝的肩膀压低了声音。
“你，你也有过吗？”
桃乐丝惊讶的看向索菲亚，她控制着自己的音量。
“当然，你忘了吗？我遇到过陶德，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夏洛特都在针对我。所以我很了解她。”
索菲亚努力笑了笑。
“如果，如果...”
桃乐丝因为哭过的嗓子有些微微的沙哑，她拉着索菲亚的手靠在她的肩膀上。
“如果下次，你还有机会遇见他...能不能让他劝劝，劝劝夏洛特？”
没等索菲亚接话她就自己笑起来。
“好傻，是不是，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夏洛特怎么会听他的呢...”
“不。”
索菲亚迅速的反驳她。
“我是说，她有什么理由反对陶德呢？如果陶德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我觉得...”
索菲亚止住了自己的声音。
桃乐丝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吸了吸鼻子。
她看着远处的灯光，眼里是不易察觉的冷漠。
“真的吗？索菲亚？我原来还不太相信你说陶德的事情，但是你对于夏洛特的判断是正确的，看起来你对他的判断也是。索菲亚，你看人真准...我不敢想象没有你我该在这里怎么办...”
她甜蜜的开口，语气有轻有缓，带着诚恳和庆幸，还有一些小小的崇拜。
索菲亚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此刻也没心情注意这些。
“或许吧。”
索菲亚随便附和着。
“谢谢你安慰我，索菲亚。你是唯一一个过来安慰我的人...”
她重新看着索菲亚，简直是感激。
“她们都躲着我，或许是因为夏洛特...她们不愿意招惹麻烦。但是你不一样，你真的很善良，如果没有你之前对我的提醒，或许我现在已经收拾包袱滚回纽约了。”
她带上点夸张，成功把索菲亚逗笑了。
“她们只是有些害怕夏洛特。这段时间你可以试着请假，只要你不出现在夏洛特面前，或许她很快就会忘记你，毕竟剧团每天都有很多人。但如果你每天出现，那么可能她就会把你记得牢牢的。”
她提点着桃乐丝，桃乐丝点点头，但随后又显得有些为难。
“可是...这涉及到我的考核...你知道，我还没毕业。”
索菲亚停住了。
她叹了一口气。
“那么...”
她思索着。
“或许这段时间你就不要一个人呆着了。这样可能会强些。”
桃乐丝笑着点点头。
“谢谢你索菲亚。”
接着她突然注视着索菲亚不出声了。
“怎么了？”
索菲亚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就是。”
桃乐丝刻意顿了顿。
“就是发现你其实很漂亮很漂亮，亚麻色的头发看上去非常温柔，你的眼睛也很特别，是卡其色的！多么少见的颜色。你的台词功底又这么好，来剧院也好几年了，为什么一直没让你去做女主角呢？明明有的舞台剧不止一个版本。”
桃乐丝看上去有些好奇。
索菲亚勉强笑了笑。
“人太多了，我也不是最突出的一个...”
“你只是缺少一个机会。一个露脸的机会。索菲亚，你绝对不比任何人差！”
桃乐丝的这句话犹如魔咒一直萦绕在索菲亚的脑海里，一直到她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眼前浮现的都是桃乐丝说出这句话的样子。
那么认真，那么笃定，她抓着自己的手。
“绝对不比任何人差！”
桃乐丝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一句玩笑？
可她看上去那样肯定！
她真的不比其他人差吗？
是真的...吗？
一直以来索菲亚对自己的职业生涯都没有太大的规划，对她而言，过好每一天弥足珍贵，无论是什么角色，即使再小都值得她认真对待，她坚持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可以走到更高的位置，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可是三年了，她还只是在那些小的可怜的角色里来回打转，稍微戏份重一些的角色里，她永远都是替补。
想到这里，索菲亚坐了起来。
她环顾一圈，从未觉得这间屋子能一眼就望到头，是这样的脏乱狭小。
最后她只能看向窗外，倒影里，她对着窗子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是不羡慕夏洛特，有谁会不羡慕她呢？
她看上去什么都有！
钻石项链，宝石戒指，价值连城的豪车名表，数不尽的美食华服。
而比这些更可恨的，就是她炫耀的态度。
就像一个富翁，她总是会走到乞丐的面前耀武扬威。
有谁不知道她是依靠陶德获得这些！
可陶德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凭什么她这样霸道？
就像她今天和桃乐丝说的，陶德肯定不知道她的真实面目，他如果知道...
如果知道会怎样呢？
她问着自己。
...至少夏洛特绝不敢这样随意羞辱一个实习生！
索菲亚莫名有了一些不知道哪儿来的责任感。
如果陶德身边的人是自己...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以至于脸庞有些微微发烫。
但这样的念头像蛇一样钻进了她的内心，诱惑着她不得不继续遐想下去。
如果是她...
如果陶德身边的人是自己，那么她做的绝对会比夏洛特出彩的多！
索菲亚的心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她对她的未来，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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