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岳楼是城中最大的酒楼,坐落于城南,依山傍水,十丈重檐,乌木沉光。虽非闹市,但白日间已是车马盈门。
城主未邀几人赴宴,也正好免了编排回绝的托词。
三人四处闲逛,把城中大大小小的巷子摸了一圈,转眼又是午膳时分。一行人早早来到醉岳楼,要了几个菜,尖着耳朵留心四周茶余饭后的八卦,没打探到些同案子相关的消息,便慢悠悠地吃菜等天黑。
戌时将近,白铮宜身着一席深色便衣款款而至,于几人不远不近的地方拼了个桌,要了碗槐叶冷淘,小口送入嘴中。
小姝见此,叫上两人先行一步,早早上了花坊的房檐蹲守,静候白铮宜的身影。
背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是白铮宜。小姝总感觉最近感知力下降不少,不知是否是九衔月所说的那‘禁制’的缘故。
白铮宜拉住小姝,掏出一个白瓷瓶,拧开盖子,抖落出三颗粉色小药丸递给几人,示意她们吃下。
不等小姝质问,九衔月一把抓住白铮宜的手腕,眼神里流露出一股警告的意味。
白铮宜单手捏着瓶子,毫不犹豫地倒进嘴里一颗,低声道:“此乃断息香解药,你三人昨日中了毒。”
“什......”?枝一险些叫出声,手先一步捂住自己的嘴。小姝僵在原地,半信半疑。
九衔月瞳孔猛地一收,悚然彻骨的寒意从脊柱炸开,死死紧扣白铮宜的手腕:“你从何知晓,又如何来的解药?”
“说来话长,毒乃绣娘所下,发作之快,若非昨夜几位会见白某,早已命丧黄泉......是我二人对不住诸位道长,此事并非我等有意为之,只是长年累月地活在这斗争漩涡之中,难免狭隘,还望道长些海涵。”白铮宜面色有几许难堪,但言辞恳切。
话过一半,?枝一冷哼一声,夺过解药一口吞下,二话不说直接飞身离去,留几人还在原地僵持。
话音未落,九衔月当机立断,反手唤出匕首,横抵上白铮宜的喉咙:“这是真正的解药?”
白铮宜直直迎上她的目光:“是。”
九衔月紧扣着手腕的手松开,将小姝拉在身后,背着把了一手小姝的脉搏,偏头在小姝身旁耳语几句,小姝会意,迅速结了个破妄真言咒点在白铮宜头上。
“这是真正的、最后的解药?”
“是。”
“是否还有其他陷阱?”
“否。”
“从始至终,你所言不虚?”
“是。”
真言咒只能对同一目标使用一次,且一次只能询问三个已知问题,以‘是’或‘否’的形式回答施法之人。被施法之人必定口吐真言,若有隐瞒,承受锥心蚀骨之痛。真言咒的作用时间仅限一盏茶之内,用完立即失效。
月光皎洁,九衔月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面具掩盖不住眉心那强烈的蓝光,压低声音怒目圆睁:“她若有任何差池,城中草木,男女老少,片、甲、不、留。”
小姝凝神,正试图探查经脉,仍是不成。她带着疑虑在一旁扒拉解药,趁着九衔月说话的空隙,伸手塞了一颗到她嘴里,自己也赶紧吞下。
“理解,但也仅此而已,”小姝语气冷淡,“走罢,早早了结此事。”
匕首收回,白铮宜如释重负,看了眼?枝一离去的方向,欲言又止:“另一位道长她......”
小姝眸光讥诮,白铮宜于心有愧,低头带路。
密室隐蔽,后院杂物堆放处脏乱不堪,藏在朽坏的花架和小山似的花草残骸之下的破陶罐,便是通往地宫的关键所在。
白铮宜带着二人巧妙地避开多重机关,安然无虞地来到地宫尽头。嵯峨闭锁的巨大石门绝非人力可开,似乎需要什么钥匙。
“道长,此门唯有密室主人方可开启,以免打草惊蛇,如今只能借助诸位的仙术穿过石门了。”
小姝点点头,石门严丝合缝,也只能用穿墙术了。
“形随念透,物化玄虚,穿。”
随着小姝指尖凝光,三人透过砖石经络移动到石门之内。不同于一路上的潮湿闷败的气息,室内一股海洋皂香。
不对,还有微弱的血味。小姝站在原地,盯着漆黑一片的四周。
白铮宜手拿佩剑,挡在小姝身前,示意自己在前探路:“诸位道长小心些,保不齐还有什么陷阱。”
九衔月心中明了她这是在示好,也正合自己的意,并未说什么。小姝则压腕捏指,手掌一抬一翻,手心光芒冲天而起,室内亮如白昼。
十几株扭曲的锈红色植物间隔排列在密室中央的白玉花坛中,绕圈阶梯式向上,花坛沿边不知名的斑驳黑印重重叠叠。靠在墙角的还有半身高的罐子,造型花色异常精美,一堆同材质的配件散放在木匣子中,用途未知。
三人小心翼翼地移动,白铮宜率先发现墙体的异常:“你们看,这墙上有字。”
四二,张华娘,女,四月初八,紫云。十五年七月,半月一次(被划掉);十月,七日一次(被划掉);十六年正月,三日一次(尚可)。
四三,魏均,男,三月初八,九畹。十五年三月,半月一次(被划掉);十月,七日一次(被划掉);十六年正月,三日一次(被划掉)。
......
最前方的墙壁上墨迹,模糊发灰,隐约可辨认出:上官朗,乙......年六......八,九......十一年冬月......半月(被划掉),七日(被划掉),三日(被划掉),一日(被划掉)。
“这些都是死去的花匠。”小姝和白铮宜不约而同,脱口而出,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点头。
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了从上官郎开始,直至最后一位花匠的信息,每条信息后都跟着‘半月、七日、三日、一日’的时间节点,大多都被划掉,少数被标记上‘尚可’两字。初始几位的每个时间节点后还有‘一升、半斗、一盏’,到中间便只剩下七日、三日,可近一两年的记载又开始从半月起重复。
小姝五官皱成一团:“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白铮宜眼神如锥,迅速扫视一遍,眼中光点一闪:“他在试兰。”
“试兰?”
“正是。道长,培兰步骤繁复,别的不说,等应季了,单就那水量、日照时长,都得一遍遍试过。单打独斗地试新兰,运气不好,花上个三年五载也是成不了的。”
小姝一步一探,观察着锈红色的兰草,叶片扭曲缠绕,很是妖冶。靠近花坛,这才发现,周围的斑驳黑印,竟是人血。
莫姐姐和阿紫的事自然从小姝的记忆中勾出来,她恍然大悟:“原来他在效仿莫姐姐,又不舍用自己的精血,才害了这些花匠。”
白铮宜考量片刻,点头认同:“是了,仔细一看,这些花匠的生辰,有过半数同莫姐姐一致,再不然也是相近。同年同月同日生,正好又是姑娘,还是花匠,确实难找,怪不得要大费周章借着花坊的名头招人......这少数几位男子,许是实在找不到人的无奈之举罢了。”
小姝抬起下巴,摆着小脑袋四处动动鼻头:“这样大的体量,为何一开始闻不见些血味,反到好大一股......一股清新皂香?”
九衔月用匕首柄轻轻蹭了几下墙面,布条上被蹭过的地方留下蓝色痕迹,晃动手把,光下流转蓝紫色珠光。
九衔月的语气中流露出少见的讶异:“人鱼膏?”
“人鱼传说竟是真的?”小姝凑上跟前来,接过匕首,对着光源左看右看,流光溢彩,“你这匕首为何要将手把裹上布条?”
九衔月不禁莞尔一笑,心想小狐狸的好奇心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她解释道:“若不缠上东西,手柄上沾染过多鲜血,手打滑,是拿不稳武器的。”
温言入耳,小姝才惊觉,一贯温婉如玉的九衔月,从来并非娇弱女子。在过往的岁月里,她或与同袍共赴尸山,或独闯丛林踏血而行,一路走来可谓是白骨铺路。
九衔月见小姝发愣,转而说起人鱼膏的传闻:“我曾在人族的一册古籍上见有记载,海外北人鱼一族,若与人交合,雄性人鱼怀胎,雌性人鱼口吐胎蛋。生取九月大小包膜胚胎,再配以辅料若干,熬至膏状,即得人鱼膏。你看这膏体透明,对着光却能瞧见四色偏光,依色又分四等,”九衔月掂了几下手里的匕首,“此色为最次等,但已实属难得。人鱼膏只需极少量,妖气都可掩盖,更别提这血腥味。”
前脚九衔月刚说完,后脚小姝便火急火燎地翻箱倒柜,暗中传音道:“这等好东西我定要顺走,你莫拦我。”
三人各行其是,白铮宜在隐蔽的角落发现些属于花匠的私人物品,小姝专心致志地寻找人鱼膏,九衔月站在一旁擦拭匕首,目光却一刻也未从小姝身上移开。
白铮宜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包好几样物证:“差不多了,两位道长,我们走。”
小姝背对白铮宜,一个劲地朝万象袋里塞顺到的宝贝:“大人,不再查查?就这些证据能坐实他的罪名么,依我看不如再找找罢,我们不着急的。”
“足矣,墙上字迹的特定书写习惯同公文一致,这些沾血的物件极有可能是花匠留下的证据,密室的钥匙也定在他身上......证人已暗中控制住,白纸黑字,罄竹难书。再者,他犯下的事可不止这一桩,哼。”
九衔月冷不丁地开口:“花匠的尸骨可要找?”
白铮宜自信一笑:“找,此刻也差不多有线索了。”
小姝紧紧袋子,餍足地收回袖里,转身一笑:“好。”
三人刚出地宫,抬头便瞧见一只乌鸦昂首挺胸站在明月之下,细致地整理光洁的羽毛。
小姝戏说:“瞧,好兆头,乌鸦报喜来了。”
乌鸦款款落在白铮宜肩头,她用手臂接过,取下乌鸦腿上的字条展开:兰烬山北。
小姝歪着半个身子费劲地瞧,白铮宜也不避她,直接将字条递到她面前。小姝问道:“这是何意?”
白铮宜沉重地吐出两个字:“尸骨。”
兰烬山顾名思义,雁过拔毛,寸草不生。这座荒山在山清水秀的九畹城很是突兀,无人知晓这此山的来历,本就人迹罕至,加之早年间常有人失足丧命于此,久而久之,便被当地人视作不祥之地,成了名副其实的禁地。
三人行至兰烬山不远处,一股强烈的怨念随风席卷而过,小姝不禁打了个冷颤,敏锐地捕捉到夹在其中?枝一的气息。
“魔女?”诶,此刻感知力恢复了不少......这又是何故?
白铮宜戒备起来,立马摆出作战姿态,闪到九衔月身后:“兰烬山竟有魔族?果然是禁地。”
九衔月眼尖手快,在她动作的同时,顺势抽出白铮宜手中的长剑,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确认她仅仅只是想寻求庇护,才将剑扔还给她。
小姝连连摆手:“不、不、不,适才离开的道长诨号魔女,并非有什么魔族。”
白铮宜恍然大悟,却未将剑收回鞘:“原来如此。”
“去找?枝一。”小姝唤出青耕,低语吩咐几句,青耕乖巧点头,往山阴飞去。她则带领两人往怨念波动最强的地方走去。
拨开荆棘藤蔓,两座一大一小、棱角峥嵘的大山宛若未被削去尖角的米斗倒扣在大地上,岩脊锋利如刃,直指遥远苍穹上的下弦月,几片薄云缥缈无依,颇有一派‘崚嶒石骨横青冥’的味道。
芷江穿行而过,倒映着月色摇曳蜿蜒,这日头里竟有薄薄的雾气腾起,烟波缥缈。
“臭狐狸。”?枝一手拿法杖,从小姝身后飞下来,青耕停在她头上,见着小姝叽喳蹦跳两下。?枝一的脸色依旧很臭,自然是见着白铮宜的缘故。
小姝奖励般地摸摸青耕的小脑袋:“你为何在此?”
?枝一看了眼白铮宜:“晚些再说,你们又为何在此?”
“白......”小姝挠挠头,发现记不清白铮宜的姓名,“那个,白姑娘说花匠的尸骨在此地,我们便来了。”
?枝一眼里头一次露出一股锐利劲,仿佛在思索什么。
白铮宜催促道:“诸位道长,事不宜迟,我们抓紧。”
小姝扫一眼兰烬山:“这样大一片地,纵使分头行动,需得几个时辰?”
白铮宜摸出兜里的手帕:“道长,可否有什么凭借这些物件,而追踪主人行踪的法术能使的?”
“是有,不过,对死人怕是无效,姑且一试,”小姝接过手帕,灵气随咒语注入残破的玉佩内,玉佩缓缓腾起,摇晃几下摔回手心,小姝叹了口气,“果然。”
月下,四人相顾无言。
突然,一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不远处。
小姝最先发现,低声说道:“有人在那儿?”
顺着小姝的目光望去,九衔月握紧剑柄:“是有人。”
白铮宜四处张望,并未发现人影:“哪里?”
小姝回道:“右前方二十余步。”
白铮宜再次投去目光,荒地上空空如也,她故作轻松道:“几位道长,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别再戏弄白某了。”
另外三人互相确认,均能瞧见那道黑影,往前仅有些碎石土包,并无任何树木遮挡,断不会认错。
小姝讶异:“你当真未瞧见?”
白铮宜严肃起来,有些毛骨悚然:“当真。”
几人噤声,心有戒备地打量这不速之客。
那道黑影直立在不远处,好似从地里飘出来一般,身躯部分毫无节奏地扭曲,双脚和地面有些距离,它仿佛在静静等待,也不知那是背影,还是面对众人。
黑影抬手摆动,像是在招呼众人上前。
小姝问道:“这东西到底是何物,它在作甚?”
九衔月接道:“她看不见,我们却能看见,看来,似是鬼魂。”
白铮宜手一软,骇然失色,声音发颤:“鬼?世上真有鬼?!”
?枝一嗤之以鼻,嘲弄道:“装腔作势,身边那杀人如麻的’真鬼’都不怕,还怕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假鬼’。”
白铮宜暗中鼓劲,心下反复宽慰自己:道长说得有道理,我这一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是厉鬼索命,也找不到自己头上来,更何况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哪怕这鬼血肉模糊,也不至于吓到自己,紧紧跟着这道长就是了。
她往九衔月背后靠了靠,手心里密密麻麻的冷汗,已然拿不稳长剑,在衣裳上蹭干,再死死握住。
黑影招完手,旋即慢悠悠地向兰烬山脚飘去,不时回望一眼,停下来等着几人。
小姝:“它似乎想让我们跟上去?”
?枝一率先动身,只撂下一句:“走。”
“诶......”
不等小姝和九衔月商讨,?枝一已飞出去一丈远,几人只得陆续跟上。
不远不近地跟着黑影到了山脚,背后不远便是芷江,黑影停在几处土堆中间,乱石嶙峋。
四人到达目的地,黑影消散,只剩下远处湿漉的芷江,静静地倒映夜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