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府外，荆小寒出去的时候荆珝正在拜别双亲。
“孩儿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还望父亲母亲多保重身体。”
蒋夫人掩面而泣，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包袱递到荆珝手上：“这里面是家里晒的果干肉干还有些其他吃食，静檀山苦寒，往后无人照顾你自己要万分当心。”
“我知道的娘。”荆珝带着点撒娇的黏糊，却惹得蒋夫人更加难过了。
荆父严厉道：“好好说话，男子汉大丈夫拖着个声音像什么样子。”
荆珝想要反驳什么，却忽然看见了荆小寒。
“三哥！”
荆小寒向他点头走出去：“父亲，母亲，四弟。”
荆父也看见了他，点了一下头：“来了。”
宫里来的太监见荆小寒出来了便说道：“那三公子，四公子，咱们走吧。”
荆小寒抱手作揖：“有劳公公。”
“三郎。”就在荆小寒要登上马车的时候，蒋夫人叫住了他。
侍女上前交给他一个包袱。
“这是家里做的一些吃食，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荆小寒接过包袱默了一下：“多谢母亲挂念。”
·
车马一路向城外行去。
荆小寒撩起帘子往外看，京城已经入冬，落雪后白茫茫的一片。
街边小贩一边呵着气搓手一边吆喝；贫苦人家的姑娘为了补贴家用摆摊卖自己辛苦熬夜做出的绣品；连路边的乞儿都在卖力地讨好路人，这个讨不到就去求下一个，大家都在为了活过这个冬天而努力着。
又下雪了，鸭绒一样的雪片轻飘飘的，很快就把所有痕迹掩埋，仿佛那些痕迹从未出现过。
“三哥在看什么？”荆珝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荆小寒放下帘子：“没什么。”
荆小寒很少跟荆珝坐同一辆马车，准确地说是很少跟荆家人坐同一辆，他们出行基本不会带他。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让他跟除了冬襄和师兄以外人一起坐马车只会让他不自在，尤其那个人是荆珝。
然而荆珝并不打算放过他。
“三哥还在气小时候我欺负你吗？”英俊的少年歪着脑袋瞧着他，漆黑的眼睛像小狗一样滴溜溜的惹人怜爱，正是京城贵族小姐们最喜欢的可爱款。
荆小寒不明所以，也不晓得如何回答他。
对于荆珝，荆小寒向来是没什么话讲的。
两个人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但又恨不得从来不认识对方。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荆珝非常讨厌荆小寒，这其实也可以理解，没有人会对一个自己父亲背叛家庭的证据毫无芥蒂，就算是古代人也不行，只是荆珝表现得格外明显，连装都不装一下。
只是有时候荆珝实在是有些过分，小孩子的恶作剧总是没轻没重的，却足以杀死另一个同样弱小的孩子。
后来年纪大些，读了书，知道家里死了人是很麻烦的事，荆珝就不怎么找荆小寒的麻烦了，但私下里遇到还是要出声呛他几句，仿佛看到荆小寒吃瘪荆珝就会很高兴，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荆小寒被送到临州。
当然，荆小寒疏远荆珝最重要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他上辈子临死前看的那本小说《断玉》。
荆珝是《断玉》的男主角，而荆小寒则是心理变态作死的炮灰。
众所周知，小说是围着主角转的，虽然没有看到结局，但以荆小寒博览小说的丰富经验来看，跟主角作对的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要荆小寒去抱荆珝的大腿他又实在做不到，所以只能敬而远之不去主动招惹，以期能够活得久一点。
然而小说世界是不会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件事情，只要被明确写进了剧情里，不论穿越者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这件事的结果。
譬如剧情里说九岁这年主角荆珝会被炮灰荆小寒骗到一个寺庙的废弃柴房关起来，没有吃喝，到处一片漆黑，一天后才被救了出来。至此，主角患上幽闭恐惧症，还怕黑，着实赚了读者一波眼泪。
荆小寒不想害荆珝，更不想事情败露后挨板子，所以九岁那年一整年，他都尽量避免去寺庙这一类的地方，然而最终还是没能躲过。
荆家有年关前全家去庙里祈福的习惯，这个全家包括荆小寒，意外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
荆家的两位小少爷在庙里无故失踪，一个后来在后山废弃的柴房找到，当晚就发了高热，一个三天后自己从外面回来，浑身是伤，不知道在山里滚了多久。下人们都在传是三郎嫉妒四郎受宠把人锁进柴房，自己又不敢回家，在山里藏了三天。
之后荆小寒就被送到临州去了，在那里一住就是九年，直到三个月前才被接回来。
见荆小寒不回答，荆珝便明白了他并不想理睬自己，遂也不再自讨没趣。
车上烧着暖炉，很是暖和，这几日荆小寒一直睡不好，这会儿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倒有些来了瞌睡，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他做了一个梦，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七岁那年的冬天，十二月的湖水冰得像刀子，一点一点将身上的温度带走，胸腔里倒灌进的湖水又像火焰在燃烧，透过湖水看到的树都在扭曲，手臂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了，沉重得像绑了麻袋，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他想，他就要死了。
最后当然是没死成，有人救了他，大约是府上的人罢，他不记得了，毕竟荆家的少爷掉进水里被淹死了传出去也是很不体面的事。
眼前晃过幼安的脸，一会儿又成了蒋夫人，但其实没差，她们两个本来就长得一样，有时候荆小寒都怀疑蒋夫人是不是幼安的前世。
刚被救起来的那会儿，蒋夫人照顾了他几天，给他擦汗，哼歌，就好像是他真正的母亲一样，那歌声好像月光下从淙淙流过的溪水，浅淡又温和，又像清风从叶间拂过，不留下一点痕迹。
如果可以，荆小寒宁愿再也不要醒来。
“照雪。”有人在叫他。
那声音好熟悉，但荆小寒怎么也想不起来。
“照雪，别难过。”
他没有难过。
“你要好好活下去。”
他当然会活着。
那人还想叮嘱他什么，但那声音越来越远，听不真切了，荆小寒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抓了个空。
“等等，子……”
“三哥，三哥，醒醒，我们到了。”
荆小寒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荆珝那张俊秀的脸，一时恍惚了一下。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外面有人在说话。
荆珝先一步下去，有相熟的世家少爷跟他打招呼，他也一一笑着应了，人缘着实不错。荆小寒随后也下了马车，那些正说笑的人看见他都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三哥，先前在外游学，三个月前才归家。”荆珝拉住荆小寒的衣袖把他推到人前。
荆小寒并不是很想跟他们打招呼，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遂抱手作了一个揖：“荆氏第三子荆小寒，见过各位。”
因为剧情和生母的缘故，荆小寒在京中名声并不好，这些世家公子碍着荆珝的面子勉强给他还礼，实则眼底还是瞧不起，私底下的编排也不少，不过荆小寒不在乎，只要没打到他身上，别人要说就让他说两句，也不会掉块肉。
“荆家三哥可取字了没，叫什么，日后我等也好称些。”问话的是赵国公家的小儿子赵颜，才十四岁，估计对他当年那些事情没什么了解，眼里并无什么轻蔑之意。
荆小寒对他轻笑：“正巧，去岁在临州师父给我取了一个字，诸位亦可唤在下'照雪'。”
这一笑给赵小公子笑呆住了。
荆珝有些错愕地看向荆小寒，回到京城三个月，荆小寒并未主动向荆家人提起自己的字，因此此前荆珝对这件事并不知晓。
又有马蹄声传来，这回阵仗大些，起码有十匹，荆小寒随着众人扭头，果然是太子的车驾。
随着太监的高声呼喊，众人大老远就全部跪下接驾，呜呜泱泱的，又穿着古代衣服，跟博物馆里屈身伏地的陶俑似的，现在，荆小寒也是这些陶俑中的一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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