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过后又下了一场雪,天灰蒙蒙的,像染了洗笔水的皮纸。
商旻低头,手里捏着刚送来的急报:“索荧靡死了。”
太子碗盏中的酒荡出来:“你说什么?”
商旻挥了挥手上的布帛,上面明晃晃写着加急二字。
太子接过密奏眉头紧缩。
“这老家伙去年还好好的,过年那阵还捎使臣朝拜来着,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
“你也说了是去年了,”商旻抓了一把西域进贡的葡萄晒成的葡萄干塞嘴里,被齁得到处找水喝,“这老东西六十有四了,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古人寿命普遍不长,六十已经算高寿。
“新王可曾确定何日袭位。”太子殿下是个斯文人,问这话的意思就是看什么时候遣使臣道贺合适。
“下月初六,不过不是咱们以为的那位。”
早些年大景曾送公主到牵洲国和亲,到如今已有三十几载,去岁牵洲国派使臣来京朝拜,说按他们昆弥的意思是想让流有景朝血脉的孩子作为继承人,隆昭帝听后大喜,已经在宗室中又挑了一位女子预备再度送往牵洲喜上加喜。
然而世事难料,本以为这索荧靡还能再撑个三年五年,谁晓得死得那么突然。那景朝公主生的孩子今年才十岁,论竞争力完全比不上族中其他兄弟,牵洲人不像汉人那般遵循长幼有序,向来是谁有势力谁就能上,索荧靡的侄子,前面那位老昆弥的长子邱融乃比越女所生,整个牵州贵族将近一半的人有比越血统,索荧靡走得突然,还没来得及留下确切的遗言信物,国中亲比越势力一致拥立邱融成为新的昆弥,景朝这边隔了几万里,这消息还是用的镜花阁的枷鸢从天上加急送来的,要是等派去撑腰的人到了牵州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太子将密奏搁在桌案上,沉吟道:“此事无解。”
“笃笃”有木板敲响的声音,商旻拉开门,身穿黑色窄袖胡服的暗卫正跪在廊下呈上另一封密报。
到底是国家继承人,太与世隔绝了也不行,静檀山对太子殿下身边之人的来去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商旻接过密报递给太子,太子打开来看,眉头却锁得更紧了。
“肃安公主再嫁邱融。”
三十多年前,景朝肃安公主千里迢迢远赴牵州,嫁与当时的老昆弥察砂靡,老昆弥年纪大了,没过两年便去世,公主未能生下一儿半女,之后公主便随着牵州当地的风俗又嫁给了新王也就是索荧靡,并生下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现在索荧靡死了,老昆弥的儿子邱融继位,公主本可安享晚年了,却在这节骨眼上选择再嫁。[1]
“何至于此。”太子垂下手,那密报从手中脱落随着门外吹进来的风飘到桌下。
商旻躬身将密报捡起来:“或许是想护住关佑。”
关佑便是肃安公主的大儿子。
太子捂住了自己的脸,又重复了一遍:“何至于此。”
景朝强大,但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除非出兵,但且不说景朝本就想与牵州国交好,纵使发兵肃安公主四人在牵州便是人质,倘若两位王子死了景朝这些年便是打水漂,不合算。
尚旻垂眸将密报收起来放进匣子里:“公主大义。”
?
商旻回屋的时候容琏已经走了,荆小寒倚在榻边,借着天光在看什么,见他进来便将手上的字条收起来。
商旻想起临走时太子的话:“你那相好的恐怕不是寻常人,你对他可有了解?”
“有一些,”商旻这么回答太子,“约莫是镜花阁的人吧。”
镜花阁是天子的耳目,据说据点遍布全国,朝中大小事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连哪个大臣家哪日又新纳了个侍妾都摸得清清楚楚,平素隐匿在暗处,阁主的样貌年纪至今无外人知晓,连太子都不曾见过。
不过荆小寒对此倒从未刻意隐瞒,想来在阁中地位不算很高。
太子闻言点头道:“你自个儿心里有数便罢。”
“殿下在看什么?”荆小寒仍旧倚在枕头上问。
商旻回过去神来:“无事。”
解了披风挂起来,商旻坐在炉子边烤火,往桌案上放了一坛酒。
见荆小寒盯着那酒坛看,商旻问他:“喝吗?”
本已做好荆小寒会拒绝的准备,谁料那人却说:“喝。”
说着还翻下榻来自己拍掉坛子上的封泥将酒倒进杯盏里,倒了两杯,一杯推到商旻面前,一杯他自己拿着,酒水洒出来些许,反射着天光亮堂堂的。
商旻恍惚想起跟荆小寒的初见,黄土漫天的边地,少年坐在卖酒的铺子里,手中是盛满酒液的陶碗,眼睛微眯着已经有些熏熏然,俨然一副醉猫模样。
“这是哪家的小郎君,怎么跑这地界来了?”副官讶然道,边境不是蛮子就是当兵的,再来也该是行脚的商人,像这样瘦弱的书生实在不像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了,算不得多体面,商旻原也没打算找一个醉鬼当床伴,奈何荆小寒实在像那人像得紧,不能放走他,商旻心想,这是找了那么多人从未有过的感受。
好在后来荆小寒很少再喝酒了。
“殿下不喝吗?”荆小寒端着酒盏问他。
“喝啊,怎么不喝。”
说着,商旻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荆小寒也昂起头将酒喝干净了,很干脆,看起来像个喝酒的老手。
酒是放了几年的桑落酒,后韵绵长,荆小寒感觉寒冷的身体开始逐渐暖和起来了。
窗外雀儿站在枝头喳喳地叫,商旻听得心烦:“这时节哪来的鸟?”
“谁知道呢?”荆小寒拿着火钳翻了翻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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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观每月有两日休息,类似朝中休沐,随行的世家公子约着下山去听戏,太子表示不凑这个热闹。
“你去吗?”商旻问荆小寒。
“去。”荆小寒往土盆里倒水,那是他前几日问观中弟子讨要的杜鹃花种子,这个时节栽,也不怕给冻死。
“我还以为你不喜这些交际。”
“是不喜欢,”荆小寒捧起花盆看底下渗水没,“不过刚巧上次托采买弟子带的药材吃完了,这回前去补给一二。”
商旻心知他说的是借口,也没拆穿他。
三清观下来就是四方城,四方城不比京城,却也颇有人情味,快过年了,街头已经有人在卖炮竹,稚子穿着短袄在嬉戏打闹。小楼听曲之人颇多,多是些读书人,也有庄稼汉,一年到头辛苦一遭,现下收了粮食才算有余闲来欢快欢快。
赵家公子大方,包了整个大堂,众人品茶的品茶,听戏的听戏,下棋的下棋,总之都找得着事干。
赵公子叫来管事:“现下可有什么时兴的戏本子?”
“这赶巧了,前些日子南边来了个书生,去了京城一趟把京中时兴的话本子编作了唱词儿,有《拜月亭》,《莺莺传》,郎君可有想要听的?”
“都是些听烦了的,就没有些别的了吗?”赵公子摇着扇子翘着脚道。
那管事不知此人身份,却也看得出是个富贵公子,擦着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应答道:“哎呦这位郎君,你可别难为小老儿了,这世面上好的戏本子难寻啊。”
“往日都是听的说书先生讲,今日来瞧瞧这台上演上一出倒也算新鲜。”旁边有人打圆场道。
“那便如此罢。”
几位公子选了比较耳熟的折子,有婢女上前来奉茶,多是些趁着农闲时有空的农家女来做短工。
一女子将茶水放在荆小寒手边,并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荆小寒抬头看见了阮樾的脸。
就在婢女们收了茶盘要下去时,荆小寒叫了声:“先前在家时多饮了汤药,现下有些内急,这位姐姐,劳烦请告知茅房在何处。”
阮樾看他一眼,颔首道:“郎君请随我来。”
荆小寒跟在她身后走到人少的地方微低着头轻声问道:“如何?”
阮樾目视前方用腹语答:“我跟南诚找了一圈,在城东的一个破庙里见着了那朱老二,人疯得不清,询了好一阵子才问出那‘鸑鷟’花样。”
那日荆小寒遣枷鸢送来的两封信上分别写着“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和“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此二句诗单看除了都是描写情爱的其余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但合在一起却不是那么回事。前一句的“双跳脱”指的是玉镯,还是成对的玉镯,“鸑鷟”同“玉镯”音近,恰合了后一句的“比翼鸟”。也亏得阮樾在镜花阁呆的时间长,见识过足够多的解谜字样,这才很快猜出荆小寒的意思。
却说这‘鸑鷟’,乃是上古时期的一种神鸟,分雌雄两只,鷟为雌,鸑为雄。当日,朝中叛将邹时迁从京中逃往四方城方向,最后的踪迹便是在这四方城内。那邹时迁祖上原是前朝贵族,那时还兴在家中祭神灵,家家都不同,有点类似原始社会的图腾,也不知道作者是怎么设置的。这邹家的“图腾”便是“鸑鷟”,荆小寒借随太子修行一事前来调查,早先在上山前已查出城中有人家曾受托熔化一对精铁打制的“鸑鷟”样式的钗子做成一柄短匕,只是由于时间仓促后来又上了三清观随时都有人看着实在找不到空闲下山,这才让阮樾跟南诚一同前来调查,却没想晚了一步,那给打铁的人家已被灭了口,还连带死了好几户人家。
“这贼子着实可恨。”阮樾话语间没能掩饰住愤恨。
“所以才要赶紧将他抓住,免得他再祸害旁人。”
荆小寒回来的时候戏已经开场了,荆珝冲他挥手,荆小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三哥哥,这些日子你总避开我,着实让我心头难安,那日母亲的事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九岁那年若不是你……”
“你不用说了。”荆小寒打断他。
荆珝顿了一下,复又起头道:“我知你不喜我,盖因当日我太过分,雅玉在此再向你赔罪,还请三哥看在母亲的份上能够谅解我。”
荆珝还真是一贯晓得该怎么拿捏他,荆小寒差点笑出声来。
“好啊,我原谅你。”这么说着,荆小寒却站起身来不愿多看他一眼就要往外走,仿佛在躲什么避之不及的东西。
“荆照雪,你太过分了,雅玉都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你,你当真是不知好歹,跟你那个下贱的亲娘一样!”说这话的是刘家二小姐,原文中的女二,因得知他们休息特意从京中赶来的,是个跟荆小寒一样的恶毒炮灰,因着同病相怜荆小寒多看了她两眼,心中却暗叹,同为女子怎能以如此恶毒的言语来谩骂素未谋面的“荆小寒”的母亲。
又一出好戏开场了,却是《赵氏孤儿》。
“老宰辅,是则是,怎么难为的你老宰辅,你则将我的孩儿假装做赵氏孤儿,报与屠岸贾去,等俺父子二人一处而死罢。”
和着唱词,荆小寒离了戏院,向着药材铺子去。
肃安公主的经历参考西汉解忧公主和亲乌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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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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