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一点一点从落地窗爬上来，经过光洁的地板的漫反射，映得整个房间逐渐通体明亮。
白天开始了，工作开始了，普通正常人的生活要开始了。
陈尽山今天没什么事要忙，不然也不敢在工作日的晚上出来喝个通宵。
公司差不多步入正轨，合伙人朱宝德是和他一起从博盛跳槽出来的兄弟，技术过硬，也懂管理，交给他一切放心。
陈尽山翻了翻日历，下午有一个客户约谈，还有一个实习生面试，约在晚上七点。
照陈尽山的想法，公司资金充裕，趁机扩张规模，把体量填充起来才对，但朱宝德坚持认为只需要招一个只用付四分之一工资的实习生，哪怕他只能顶二分之一个正式员工也够用了，性价比也更高一点。
他点开于蓓发给他的简历，瞬间瞳孔放大，心头一震。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做梦了。
……这小子还真他妈是个学生？！
他放大简历上的名字，又滑到照片，再放大。
“招柏文……”
德山科技一共也就十几名员工，但根基只有四个人。另外两个，一个是公司的大管家于蓓，一个是新来的技术人员，叫什么名字他还没记住，只记得名字里有一个“哲”字，名校硕士毕业，发表了不少成果，把他招进来也费了不少钱。
陈尽山虽然也是工科出身，但对技术并不擅长，幸好凭借这张嘴和这副仪表堂堂的姿态，结识了不少人脉，也替公司拉来几个订单和一笔大投资。
他还在审判这份简历。
招柏文的眉眼很好认，眼角尖锐凌厉，眼尾却柔和地上挑，化开了那一点凶气，反而显得狭长多情，再加上眉骨柔和低垂，才让他昨晚误认为他很柔弱悲伤受欺负的样子。
但简历照片里的人，戴了一个黑框眼镜，把眼神挡了个严严实实。头发是毛寸，纯素颜，姿态板正，面色淡然，完全一副不谙世事、不修边幅的工科学生样，只不过比大部分学生长得清秀很多。
再往下滑，发现和自己还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电子信息的研二学生，算算比自己小了七届。
招柏文的简历可以说是满满当当。从大二就进组跟老师做科研，已经发了两篇二作，还拿过挑战杯的一等奖，看上去应该是保研来的，中间也去过两个难进的大公司实习。
优绩主义的食物链顶端，怎么看都和酒吧舞池里那个媚态百出的男生对不上……
他得问问这个实习生，有没有什么双胞胎兄弟。一龙生九子，九子还各不同呢。
还是说招柏文就是那个小男生？他又放大照片，想象这张只到肩膀的证件照下边如果穿一件镂空紧身衬衫会是什么样子。
……太邪恶了，不应该在阳光明媚的大白天思考这种事情。
也有可能自己被假酒蒙了眼，再加上夜里光线不好，认错了脸。
不过即使上了床也有可能会认错吗……
陈尽山不知道又对着这份满分的简历抽了几支烟，然后走进浴室，冲了个提神醒脑的冷水澡。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招柏文也在洗冷水澡，只不过是泡在浴缸里的。
凉水的触感先是让皮肤战栗，大脑空白，想赶紧抽出身体擦干。但是别管，跨过想逃的那一刻，深呼吸……深呼吸……
他在冷水浴中熟悉并逐渐掌控肾上腺素激增时的状态，这样，在面对现实中那些恐惧、惊慌、痛苦的事件时，他就能保持镇静和沉默。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真好，安静。
刚刚的出租车开得太猛，伴着大概是司机为了提神播放的动感音乐，还有一股形容不上来的汽油味儿，让招柏文无数次想打开车门跳下去，或者拿把刀架在司机脖子上让他安静点。
招柏文扪心自问是喜欢宁静的。
持续的嘈杂和烟酒味道会让他头痛，除此之外，咖啡因、酒精、茶叶，或者拥挤的人群，都会让他心慌和烦躁。
他像一块过于灵敏的感应器，只要遇到一丁点不舒服的东西——比如绝大部分人闻不到的汽车里的味道，身体和脑子就会报警，他就会想发疯，想骂人或者打人……或者想就地死掉……
可是为什么又到club打工呢？一个集齐了烟味和酒气、喧闹的人群和音乐、晃眼的灯光和剧烈运动的地方。
他说不上来。
就像现在他明明知道应该立刻躺下睡觉，却还强迫自己泡在浴缸里一样，这是博弈，是一个充满自毁倾向的、极其不健康的心理和生理的对局。
弗洛伊德认为，除了生本能，人类也都有“死本能”，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要摧毁秩序、回到前生命状态的冲动。死本能可以解释某些黑暗的、具有破坏性的行为——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残忍、对抗、攻击，甚至杀戮，或者转向人自身内部的自我攻击行为，比如登上高楼就幻想跳下去，拿着菜刀就幻想要是照着自己劈一把会成什么样。
自己大概只是死本能表现得格外突出罢了。
陈尽山。陈老板。
这种人居然是老板啊。
他有三十几了？
招柏文睁开眼，抓过手机，在浏览器打开校园网站，一路熟练地找到某个实验室网页的介绍，然后对着那张自信满满的生活照，咬着嘴唇，把手机壳边沿抠掉一块皮。
显然陈尽山不认得他，也不需要认得，他那间房里估计数不清进出过多少人了。当然，自己的身体在自己心里大概也并不宝贵，否则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呢。
烦。
招柏文盯着那张生活照，应该是学生时代在哪个餐馆里拍的，敞怀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坐在桌边，笑得阳光灿烂有感染力，竟然不知不觉让人……
谁给他拍的照片？
招柏文突然想。
然后又摇摇头，觉得这事和自己无关。他把手机甩向一旁，连着脑袋一起沉进凉水中。
自己当老板就是自由，陈尽山在酒店睡到中午，才回公司取上电脑和测试样品，到对接的客户那里做展示。
是一个电动车厂，采购部门是他之前跟着前导师创业立项就在对接的老熟人。转眼陈尽山自立门户，老熟人也从小公司跳槽到了大厂——大电动车厂怎么不算大厂呢。
好巧不巧，和公司的CTO胡萌闲聊了几句才得知，对方也是A大的校友。
“我知道，你是王老师的得意门生，王老师生前和我提过。”
胡萌的笑容很礼貌，像是无意说起这么一段故事，她只是恰好想起这件事这个人一样。
陈尽山的表情僵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调整回那个泰然自若的神态，翻了下一页PPT。
他笑着说：“是的，之前的第一代‘永恒芯’技术是我们合作研发的，王老师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后来发生那样的事……我一直很难受。”
胡萌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随后又一针见血地打断他：“你们研发的新一代电池也是在王老师的研究基础上做的吧？”
“王老师的论文和专利，很有落地价值，也是新能源产业都在参考和学习的。我们有自己的研发团队，更侧重于快充技术的开发。”
说着，他开始拆解拿来的电芯，展示内部结构。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个电工，一个勤勤恳恳的一线基层工作者。陈尽山不喜欢这种按部就班的技术工作，这也是他选择创业的原因。
但是这两年摸爬滚打的经验，让他近乎本能地完成边拆电池边解说这件事，甚至还有空暇的大脑去想起胡广益毕业之后开酒吧的时候十分豁达的话：“学材料有啥前途啊！要想赚钱还得是降低道德底线做生意。”
“我相信王老师的弟子，他是个踏实的人，从来不会有错。之后我会把方案再跟公司内部仔细研讨一下，尽快给你答复，辛苦了。”
费了一下午口舌之后，胡萌礼貌地笑着说。
胡萌这老狐狸话里有话，言外之意信得过王老师，并不代表信得过他陈尽山。
真是难糊弄的客户。
又想喝酒了。
想到喝酒就又想到那个小男生，他有点后悔早上那么快就把他放走了，陈尽山在床上没有多聊天的习惯，不过要是今晚再遇见他，说不定可以把那小孩叫过来当面问问……
从电动车厂出来，手表指针指向五点半，他给于蓓打电话，让她去问问那个实习生能不能接受面试时间提前到六点，或者推到第二天。
提前到六点只是一个对比选项，有了180一支的玫瑰，人们才会愿意买那个50一支的。只是单纯提出推迟面试，可能给面试者带来抵触情绪，但相比于立刻面试，大部分面试者反而觉得推迟是一种解脱。
等到出租车快到Going Club了，于蓓才火急火燎回了电话：“那个实习生说可以。”
“？他他妈的有病吧？”
司机从后视镜瞄了他一眼，陈尽山又把面容整理成那副面无表情的威严样子。
“行吧，我知道了。”
学生就是这样，自己没个主见，也不知道反抗，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真是好拿捏的羔羊啊。
五点五十七，回公司面试已经来不及了，他头一次被自己定的时间绊了个跟头。
这个招柏文……
“师傅，麻烦再往前开一点，到假日酒店。”
他又点开聊天框里那个今天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简历，仔细端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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