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瑞堂的成功仅仅是点燃了第一把火。薛时绾深知,若要将慈恩会的声势与实效推向**,真正为太子积攒起坚实的政治资本,必须将这把火烧出京畿,燃遍北夏受灾的州郡。她选择了一条最巧妙也最有效的路径——利用已然搭建起的贵妇关系网,以柔克刚,润物无声。
她没有动用太子妃的权威向各地发号施令,那不仅僭越,更易引来地方官僚的抵触。她精心筹备了一场小范围却极关键的茶会,受邀者仅五六人,皆是如朔方郡守之女赵夫人、汝阳织造总督之女孙小姐这般,娘家在地方上任要职且与京中关系密切的核心人物。
毓庆宫的暖阁内,银炭烧得正旺,茶香氤氲。薛时绾褪去了正式宫装,只着一身雅致的家常襦裙,发髻轻挽,珠钗简约,显得亲切而毫无压迫感。她亲自执壶为诸位夫人小姐斟茶,笑语温然,先从邺京慈恩会的趣事聊起,说到某位老夫人捐了压箱底的嫁妆银,又说到几家公子为争抢押运物资的差事差点在东宫门外打起架来,引得众人掩唇轻笑,气氛轻松融洽。
见火候差不多,薛时绾才轻轻放下茶盏,眉眼间染上一抹轻愁,声音也低柔了几分:“见到京畿灾情得以缓解,灾民们领到衣食时那感激涕零的模样,时绾心中自是欣慰。只是……昨日偶然听殿下提及政务,言及北方连谷、定襄几郡,雪灾尤甚京畿,冻毙牲畜无数,百姓困苦;东南河阳、邯郸等地则因寒潮导致漕运暂阻,粮价飞涨……朝廷虽有赈济,然疆域辽阔,力有未逮之处,殿下每每思之,深以为忧,直至深夜仍难以安寝。”
她巧妙地将信息源归于太子,既显示了自己的关切源于夫君,又抬高了信息的可信度。她目光真诚地看向赵夫人:“便想起赵姐姐前日提及朔方亦遭了雪灾,郡守大人正为此忧心……唉,真真是天下寒士俱欢颜,方能安殿下之心。”
赵夫人闻言,脸上笑容微敛,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家父来信,亦是为此事焦头烂额,府库银钱有限,杯水车薪啊。”
一旁的孙小姐也蹙起秀眉:“黎城亦是臣女外祖家所在,听闻米价已翻了两番,民间颇有怨言。”
暖阁内气氛渐渐沉凝下来,方才的轻松被一种共通的忧虑所取代。
薛时绾见时机已到,眸中泛起一丝希冀的光彩,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其实,各地情势虽异,但仁心同然。朝廷之力虽宏,终需民间响应。我在想,若各地州郡的贤德夫人们,亦能如我邺京姐妹这般,振臂一呼,就地募集些钱粮衣物,或由当地官府统筹发放,或择选可靠乡绅协同管理,岂非能更快解民倒悬?这并非朝廷征调,虽凭一份慈悲心肠,却能实实在在惠及桑梓,安抚地方。无论银钱多少,父皇母后若知我北夏贵眷皆如此深明大义,心系黎庶,定然欣慰无比,殿下也能稍解愁怀了。”
她并未提出任何具体要求,只是描绘了一幅美好的图景,并将“为君分忧”、“惠及桑梓”、“博取帝后欣慰”的巨大诱惑,轻轻放在了众人面前。
孙小姐最先反应过来,眼中放光,击掌道:“娘娘此议大妙!我等虽力薄,亦可修书回家,将邺京慈恩盛况细细告知,恳请父兄在地方上倡行此义举!纵不及京师规模,也是一份天大的功德,更能让家乡父老感念皇恩浩荡、官府仁德!”
赵夫人也立刻领悟其中对娘家父兄政绩的助益,连忙接口:“正是此理!臣妇回去便立刻修书,定要说服父亲在朔方率先效仿娘娘善举!”
其他几位贵妇也纷纷表态,愿尽力促成此事。
薛时绾脸上露出欣喜而感动的笑容,竟起身,对着众人微微欠身:“诸位姐姐如此深明大义,时绾在此,代殿下,代受灾百姓,谢过各位了!这并非公务,全赖姐妹情谊与慈悲心肠,无论成效如何,诸位这份心意,时绾与殿下必铭记于心。”
她这一礼,将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以情动人,更是让在座诸人感到备受尊重与重视,仿佛自己也参与了一项无比崇高的事业。
茶会之后不久,数封带着邺京慈恩会详情、帝后嘉许旨意抄本以及太子妃殷切期望的家书,随着驿站快马,飞速送往北夏各处州郡。这些由贵女们亲笔写就、充满感**彩的家书,其效果远胜于冰冷的官方公文。
效果是显著的。不过旬日,各地便开始陆续响应。朔方郡守率先设立分会,开仓放粮的同时,号召本地乡绅捐输,效果颇佳;黎城知府收到孙女家书后,立刻联合当地士绅平抑粮价,并以“慈恩”名义开设粥厂;其余各地也纷纷效仿,虽规模形式不一,但“慈恩”二字及其所代表的仁政理念,却借着这张由姻亲、乡谊、利益编织成的无形巨网,悄然席卷全国,极大缓解了朝廷的赈灾压力,也将太子的仁德之名远播四方。
而邺京这边,薛时绾并未停歇。她亲自选定日子,率领着一众踊跃报名的贵女,前往京郊设立的慈恩粥棚。
那日天气晴冷,寒风依旧凛冽。粥棚设在官道旁一片空地上,数十口大锅冒着腾腾热气,米粥的香味飘出老远。得到消息的灾民早已排起长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却充满了期盼。
薛时绾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料子普通但厚实的青色棉裙,外罩一件素色斗篷,未戴过多首饰,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脂粉未施,显得朴素而亲民。她身后跟着的贵女们,虽也尽量穿着低调,但那通身的气派与细腻的肌肤,依旧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有些贵女初见这阵仗,闻着空气中混杂的气味,不禁掏出香帕掩住口鼻,面露怯色与些许嫌弃。
薛时绾恍若未见,她率先走到一口大锅前,接过厨役手中沉重的长柄木勺,朗声道:“各位乡亲,太子殿下心系大家饥寒,特设此粥棚,愿能略解各位困苦。请大家排好队,人人有份!”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说着,她亲自舀起一勺浓稠的热粥,倒入一位老妪递过来的破碗中。那老妪双手颤抖,浑浊的眼中含着泪花,连声道:“谢谢贵人!谢谢太子殿下!谢谢娘娘!”
薛时绾对她温和一笑,又继续为下一位分发。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吃力,额角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神情专注而认真,没有丝毫敷衍或厌恶。
贵女们见太子妃亲自上手,且如此坦然,也渐渐放下了矜持,学着她的样子,开始帮忙维持秩序、分发粥食。起初的笨拙和不适,在灾民们一声声真诚的感激中,慢慢化为一种新奇而崇高的体验。她们开始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指尖漏出的一勺粥,或许就能救活一条性命。
慈恩会的筹备顺利进行,募集到的银钱物资远超预期,救济灾民的工作也在稳步推进。薛时绾并未居功,所有事项的决策都拉上几位宗室王妃共同商议,自己只在一旁温和地提出建议,将风光让给他人,却悄然将物资调配和人员派遣的核心环节牢牢把握在季玄明和她信任的几个东宫属官手中。
这日,几位王妃与薛时绾最后敲定送往几个重灾区的物资清单和人员。薛时绾拿着季玄明提供的灾情奏报,看似无意地指着其中一处道:“听闻此处雪崩阻路,官府人手都调去抢通官道了,邻近几个村子怕是暂时顾不及,这批厚棉衣和粮食若能先送过去,应能解燃眉之急。”
一位老成持重的王妃看了看,点头道:“太子妃心细,此处确需急援。”她们只当薛时绾心善,并未深想这信息源自太子手中的机密奏报。
事情议定,众人散去。阿月一边替薛时绾揉着因连日劳累而酸胀的肩膀,一边低声道:“公主,您这几日太辛苦了。一切都顺利,殿下对您赞不绝口呢。”
薛时绾闭上眼,轻声道:“辛苦些值得。此事成了,于殿下声名有益,于灾民是实惠,于我……亦是在这北夏立足的资本。”她顿了顿,又问,“怡和殿和揽月居那边,近日可还安分?”揽月居是林素儿的住处。
阿月压低声音:“苏侧妃安心养胎,只是胃口似乎不大好,太医瞧了也说无妨。林侧妃那边……前几日召了娘家母亲入宫,说了好一会儿话呢。奴婢打听了,似乎是为她兄长在军中谋职的事,想求林家老爷向太子殿下进言,但殿下似乎……未曾应允。”
薛时绾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林素儿果然按捺不住了。她沉吟片刻,道:“知道了。继续留意着。苏侧妃那边,我们送去的东西,一律经太医查验后再用。”
“是。”
又过了几日,季玄明来到毓庆宫,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时绾,好消息!慈恩会的第一批物资已送达那几个村子,效果极好!灾民感激涕零,纷纷称颂父皇母后仁德,朝中也多有赞许之声!连原本对此事略有微词的几个御史,也上了称颂的折子!”
他握住薛时绾的手,眼中满是激赏:“此事能成,你居功至伟!”
薛时绾柔顺地依偎在他身边,轻声道:“这都是殿下仁德感召所致,臣妾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能见殿下开怀,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然而,这“顺势而为”背后的心思与手段,却未能逃过一双冷静的眼睛。
裴景琰独自坐在书案前,窗外暮色渐合,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他扫过密报上关于“慈恩会”效仿风潮的密报,尤其是其中几份提到了“太子妃建言”、“邺京贵女书信推动”等细枝末节。他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指尖在“薛时绾”三个字上轻轻敲击着,力度不重,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精准把握人心,巧妙利用资源,以身作则,收获名望……甚至能潜移默化地改变那些骄纵贵女的想法……”他低声自语,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忌惮,“薛时绾,你究竟是在辅佐太子,还是在……为自己铺路?”
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他绝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忠诚与奉献,尤其是一个来自别国,至少非完全盟友、自幼受尽冷落的公主。
这绝非一个安于后宫、只知争宠的女子所能为。她的眼光、手段和对人心的把握,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那份在陵阳宫中的探查结果还未送回,但裴景琰几乎可以肯定,这位永宁公主绝非文书上显示的那般简单。
他想起她那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她做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辅佐太子,稳固地位?还是另有所图?
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和探究欲在裴景琰心中升腾。他习惯掌控一切,而薛时绾的出现,像是一颗投入他精心布局棋盘上的变数之子。
“来人。”他沉声道,声音比窗外的冰雪更冷。
一名心腹属官应声而入。
“之前让你查的事,加快进度。”裴景琰吩咐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另外,仔细盯着东宫慈恩会所有钱粮物资的调配记录,尤其是……最终的去向和经手之人,一笔一笔,都要核对清楚。尤其是太子妃亲自安插进去的人,都要给我查得清清楚楚,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不该有的手脚。记住,要绝对隐秘。”
他要知晓,这位太子妃,究竟是真心行善,还是借此机会,在暗中编织另一张网。
“是,大人!”属官感受到主人语气中的冷意,心头一凛,恭敬领命而去。
属官离去后,裴景琰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皇城方向星星点点的灯火,目光锐利如鹰隼。
薛时绾……不管你目的为何,最好别让我发现,你损及北夏国本,或是……动摇了不该动摇的东西。
他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那无论你有多得太子欢心,有多高的手段,我都必将你……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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