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烛火通明,映照着堆积如山的账册单据。薛时绾摒退左右,只留阿月在一旁帮忙磨墨、整理。她埋首于浩如烟海的票据之中,一页页、一行行地仔细核对。数字、签名、印章、日期……任何一点细微的差异都不放过。就算看得眼睛酸涩,指尖发红,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时间一点点流逝,烛火燃尽又添上新的。薛时绾的眼眶布满血丝,指尖被纸张磨得发红,但她浑然不觉。阿月心疼不已,却不敢劝阻,只能默默陪着。
“这里!”忽然,她指尖点在一张棉麻混纺布的印有“瑞福祥”字样的采购单上,“这张票据的印章,颜色比其他的略深一些,字体的间隙也稍有不同!虽然模仿得极像,但细看还是有差别!这批布说是用于制作灾民夹袄内衬,单价却比往常高了半成。理由是‘冬腊月工期紧,工钱上浮’。但同期其他布庄的类似采购,并无此溢价。”
“还有这张,”她又抽出一张运送脚力的结算单,“从官仓到南城粥棚,这段路平日只需这个数目,此次却多出了一笔‘夜间加急费’。但接收记录显示,物资是午时送达的。”
一个个微小的异常被逐渐揪出,像散落的珍珠,却缺乏串联的线。这些只能证明经办人中饱私囊,无法指向幕后之人,更无法找到失踪的钱、王二人。
时间紧迫,必须主动出击。薛时绾沉吟片刻,问道:“阿月,这家作坊规模如何?掌柜的为人怎样?”
阿月忙答:“瑞福祥是老字号,掌柜姓李,平日里看着还算本分。但听说他有个女儿,嫁给了南城兵马司的一个副指挥,平日里有些仗势。”
“备车。”薛时绾起身,“更衣,要最不起眼的款式。明日一早我们出宫一趟。”
“娘娘!您万金之躯……”阿月惊呼。
“正因为本宫是太子妃,才更不能坐以待毙。”薛时绾眼神锐利,“本宫要去瑞福祥看看,但不是以太子妃的身份。”
第二天门禁刚解,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出东宫侧门。车内,薛时绾与阿月皆作普通富商家女子的打扮,帷帽遮面。
马车并未直接驶向瑞福祥,而是在相隔一条街的茶楼停下。薛时绾要了临街的雅间,目光透过窗格,静静观察着对面的织造坊。她看到送货的板车进出,看到伙计忙碌,也看到几个看似管事模样的人站在门口闲聊。
“阿月,你去对面街角的绣庄,借口买丝线,打听一下瑞福祥近日可有什么异常?比如,是否临时加派了活计?或是账房先生最近是否常不在铺子里?”薛时绾低声吩咐。女子间的闲话,往往能透露出男子无法打探的消息。
阿月领命而去。约莫一炷香后回来,低声道:“公主,打听到了。绣庄的老板娘说,瑞福祥前些日子的确接了一大笔急单,工钱给得足,但要求十日内完工,工人们日夜赶工。她还抱怨瑞福祥的账房先生老周,最近总去‘百花深处’喝花酒,出手阔绰了不少。”
“百花深处?”薛时绾挑眉。
“是……是南城最有名的一处……青楼。”阿月脸一红。
青楼?账房先生?薛时绾心念电转。一个织造坊的账房,突然阔绰地流连青楼?这太不寻常了。
“走,去百花深处。”薛时绾放下茶钱,起身。
“娘娘!那种地方……”阿月吓得脸都白了。
“无妨,我们不是去闯门。”薛时绾冷静道,“去找这附近最好的胭脂铺或绸缎庄。”
很快,她们找到了一家门面颇大的“香粉阁”。薛时绾走进去,目光流连于各色胭脂水粉之间,状似随意地对老板娘道:“掌柜的,这儿可有新到的江南茉莉头油?我家姐姐最喜欢那个味儿,说是百花深处的头牌姑娘都用那个呢。”
那老板娘见她们衣着不俗,笑道:“小姐好灵的鼻子!的确新到了一批,不过百花深处的红绫姑娘最近偏爱冷梅香,说是哪位恩客特意从北地带给她的,稀罕得很呢。”青楼头牌的喜好,往往是这些奢品店铺关注的重点。
冷梅香?北地?薛时绾心中一动。那并非邺京流行香型,北地梅香清和,难以萃取,因其雅致的香调,多为皇家贡品,因此在民间流通的香膏自然价值不菲。一个突然阔绰的账房先生,一个喜好突然变得奢侈的头牌姑娘……
她买了两盒茉莉头油,又似不经意地问:“红绫姑娘眼光真好。不知是哪位恩客如此大方?我家姐夫常跑北地行商,说不定还能寻到些更好的呢。”
老板娘掩口笑道:“这可就不好说了。不过前儿个倒是听送胭脂的小丫头说,见着红绫姑娘身边陪着的是个生面孔,不像常来的几位爷,看穿着打扮也不像个富家子弟,拘谨得很,却偏偏舍得花钱,真是怪事。”
账房先生!薛时绾几乎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是瑞福祥的老徐!
线索似乎开始串联了。一个突然阔绰的账房,可能与一批价格虚高的采购有关,而他挥霍的地方,在百花深处,讨好一位喜欢北地冷梅香的头牌。
接下来,就是要找到这个老徐,或者那位红绫姑娘。
再次坐上马车,薛时绾吩咐车夫:“去百花深处后巷。”她虽不能进去,但可以等。
马车停在离百花深处后门不远的一个僻静角落。天色渐暗,华灯初上,青楼楚馆开始热闹起来。薛时绾耐心等待着,目光紧盯着那扇偶尔有杂役和低级仆从进出的小门。
等了近一个时辰,就在阿月几乎要放弃时,一个穿着体面但明显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神色略带紧张和兴奋的中年男子,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是他吗?”薛时绾低声问阿月,阿月之前帮忙采购布匹的时候与瑞福祥的账房打过交道。
“像……很像!”阿月仔细辨认后点头,但又有一丝犹豫,“可这身形……”
“顾不上这么多了,先跟上他。”薛时绾对车夫道。
马车悄无声息地跟着那男子,穿过几条街道,最终见他走进了一条名为“柳枝巷”的普通民居巷子,进了一处小院。
薛时绾记下地址,并未打草惊蛇。“回去。”她吩咐道。找到了人,下一步是如何撬开他的嘴。如果直接亮出身份,可能会把他吓跑,或者让他背后的势力警觉。
回宫的路上,薛时绾一直在思索对策。直到马车经过一家药铺,她忽然灵光一闪。
“停车。”她叫住车夫,对阿月低声吩咐了几句。阿月点点头,下车进了药铺,很快拿着一个小纸包回来。
“公主,这是您要的巴豆粉……真要如此吗?”阿月有些犹豫。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薛时绾目光坚定,“明日,你找个生面孔的小乞丐,如此这般……”
翌日下午,瑞福祥的账房老徐又提前溜出了铺子,准备去百花深处会他的红绫姑娘。刚走到巷口,忽然被一个冒失的小乞丐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对不住老爷!”小乞丐连连道歉,慌慌张张地跑了。
老徐骂骂咧咧地整理衣衫,并未在意。不久后,他坐在百花深处红绫姑娘的香闺内,刚喝了一口美人递上的香茶,忽然腹中一阵剧痛,顿时脸色大变,捂着肚子冲了出去……
当晚,一个“郎中”被紧急请进了柳枝巷老徐的家。一番“诊治”后,“郎中”摇头叹息:“先生这是急症,像是吃了不洁之物,又似受了惊吓,需好生静养,切忌再劳神动气”他又环顾四周,见只有一个女人焦急地侯在一旁,故意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看您面上已起了痘疮,尤其不可再近女色,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啊!”说完,留下几副“安神止泻”的药便走了。
旁边的妻子只听到了“性命之忧”四个字,一时间慌了神,用手绢哭天喊地地抹着泪“这可怎么办呀老爷。”
老徐本就心虚,被这突如其来的“急症”和郎中的危言耸听吓得半死,躺在床上面如土色,没心情理会旁边的妻子。尤其“不可近女色”一句,更是让他想到自己在百花深处的挥霍和那些来路不明的钱,顿时觉得是报应来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老徐妻子开门一看,是一位戴着帷帽、气质清冷的陌生女子,女子声称是郎中介绍来的,有祖传的安神方,或许对徐先生的症候有效。
病急乱投医,老徐妻子忙请她进来。
薛时绾进入室内,假模假式地号脉,然后目光平静地看着床上惊恐万分的老周,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先生之病,不在肠胃,而在心神。是否近日……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以致心神不宁,邪祟侵体?”
老徐闻言,浑身一颤,惊恐地看向她。
薛时绾继续道:“有些钱财,沾之不仅损及自身福报,更会祸延子孙。先生若信我,不妨将心中困扰道出,或许我能为你指一条化解之道,总好过日日提心吊胆,终至……药石无灵。”
她的话句句戳中老徐的心病。在病痛和恐惧的双重折磨下,心理防线本就脆弱的老周,再也支撑不住,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将有人如何找到他,许以重金,让他如何在采购单和账目上做手脚,又如何利用他的职权行方便之事,一五一十地吐露了出来……
虽然他并不知道最终指使者是谁,与他接头的始终是那个失踪的王副掌事,但他提供的细节、时间点、经手的具体物资批次,足以成为撕开整个阴谋的重要突破口!
薛时绾仔细听着,心中波澜涌动,面上却依旧平静。她安抚了老徐几句,留下一些寻常药材,便悄然离去。
夜色中,她快步走着,心中既兴奋又沉重。兴奋的是终于找到了关键人证和线索;沉重的是,这背后的水,似乎比想象得更深。
然而,在她离开柳枝巷后不久,一道黑影也从巷角的阴影中悄然离去,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直奔裴府。
裴景琰听完下属的禀报,得知薛时绾竟通过如此曲折的方式,从一个账房先生口中套出了关键信息,他沉默良久,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
“百花深处……胭脂水粉……装神弄鬼……”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
“倒是……小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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