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如意坊回到肃穆冰冷的东宫,薛时绾仿佛从一个极端的世界坠入了另一个。她屏退所有宫人,只留阿月在侧,将自己反锁在毓庆宫的内书房里。窗外暮色四合,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将她略显苍白却异常专注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
她需要冷静,需要将今日获得的、以及之前所有的线索,像梳理乱麻一样,一根根理清。
铺开一张素笺,她提笔蘸墨,开始逐条记录、勾连:
王敬(东宫典仓署副掌事)和钱禄(内府局采办)已经失踪,生死不明,城外的尸体大概率是他们或者是其中一个。
老徐(瑞福祥账房):频繁出入风月场所,出手阔绰,涉嫌在采购单上做手脚,声称受胁迫,供认被利诱做假账,但将自己摘得干净,供词疑点重重。
周旺:户部书吏,已确认是户部尚书赵惟明妾室秦氏(原姓周)之兄。凭借裙带关系上位,但并无明确证据指向他参与了此事。
周安:周旺之弟,秦氏兄长。瘦高个,微驼背,左眉有疤,左手小指缺失(因赌债被砍)。嗜赌成性。腊月初七突然阔绰现身赌场,衣着光鲜却心事重重,自此失踪。
关联:周安、王敬、钱禄可能勾结,通过老徐在瑞福祥的账目做手脚,贪墨慈恩会款项。周旺或提供庇护/便利。
薛时绾凝视着这些名字和线索,试图勾勒出事件的全貌。
“周安嗜赌,需要大量钱财,这是动机。他的哥哥周旺可以利用户部职务(可能涉及采购审批、款项拨付)寻找敛财机会,盯上慈恩会庞大物资采购。他们可能勾结(或胁迫)内府局钱禄、东宫王敬,形成利益链。瑞福祥老徐作为具体经办账目者,被拉拢或威胁做假账,以次充好,虚报价格,牟取差价。而后事情败露或因分赃不均。王敬和钱禄失踪可能同样被灭口,或卷款潜逃。周安在腊月初七得到一笔钱后失踪(是被安排跑路?还是也被灭口?)。为何独留老徐?他说他是利欲熏心,而同样关键的中间人老徐却安然无恙?甚至还能悠闲地去百花深处?就不怕东窗事发吗?他就这么大胆觉得官府不会查到他的头上?还是根本不怕被查,也不怕被自己人灭口?又或者,灭口王敬和钱禄的人,以为老徐无关紧要,亦或是……老徐另有依仗?”她思索着,“周旺?户部尚书?但为了一个账房,值得他们冒如此风险吗?”薛时绾用笔尖点着“老徐”的名字,眉头紧锁,“这不合逻辑。除非……老徐的作用比想象中更关键,还是,他根本不是简单的中间人?难道他扮演了更特殊的角色,或者他掌握了更关键的、令幕后主使投鼠忌器的证据?”
想到这里,薛时绾的笔尖重重顿在“老徐”这个名字上晕染出了一个硕大的墨点。这个看似胆小如鼠、被推出来顶罪的账房先生,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可疑。他是整个链条中,唯一一个留在明面上、并且试图引导她相信“故事”的人。
“阿月,”薛时绾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一直安静侍立在一旁的侍女,将写满线索的纸推给她,“你仔细回想一下,之前你去过瑞福祥,跟老徐打过交道,以及后来我伪装郎中去见过他,关于他这个人,可还有什么特别的细节?任何细微之处都不要放过。”
阿月见薛时绾神色凝重,也努力回忆起来:“那老徐……看着确实像个老实账房,说话唯唯诺诺的。当时奴婢去绣庄办事时也不过只是个照面没太在意,后来奴婢向老板娘打听,也只说他最近常去百花深处,阔绰了些。公主您去见他时,他病恹恹的,吓得什么都说出来了……好像……没什么特别了……”
薛时绾微微蹙眉,难道是自己想多了?不可能,如果他不重要,那裴景琰为什么还要调配人手去盯着他呢?他必定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坎……
阿月说完便仔细看着桌案上的纸,一阵无言,当目光再次扫过写下的周安的特征,当看到“左手小指缺失”时,她心中莫名一动,仔细回想起来,忽然,她眼睛微微睁大:“手指……左手……奴婢想起来个细节,奴婢第一次去瑞福祥买丝线时,曾见过那老徐打算盘对账!他……他是戴着一只黑色的薄布手套的,好像就是左手!当时奴婢还觉得奇怪,一个账房戴手套多不方便,就随口问了一句。他当时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说是什么‘旧疾’,手上起疹子,怕见风,也怕污了账本,遮一下……”
左手戴手套?!这是巧合吗?!
薛时绾的心跳骤然加速!周安也是左手有残疾(小指缺失)!老徐左手戴手套,借口是皮肤病?!
她猛地想起自己假扮郎中去给老徐“诊病”时的情景——为了装得像,她确实假意给他号过脉,接触过他的手!当时他双手暴露在外,虽然有些因为紧张而冰凉,但皮肤完好,根本没有任何疹子或旧疾的痕迹!既然是旧疾,怎么会这么快痊愈?
他在撒谎!他为什么要为左手戴手套撒谎?难道是为了掩饰什么?掩饰……左手小指的缺失?!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薛时绾脑海中炸响!一个更加大胆、甚至有些荒诞的假设浮现出来:
周安消失,老徐大胆地没有出逃……有没有可能……老徐,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老徐?或者说,瑞福祥那个账房老徐,和周安,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所以他才这么有恃无恐?!
瘦高个,驼背……这些都可以伪装。左眉的疤痕可以用头发或妆容遮掩。唯独左手小指的缺失,是难以完全掩盖的明显特征,所以需要一直戴手套,并用“皮肤病”作为借口!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很多疑点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老徐”能安然无恙?因为他就不是单纯的账房,他可能就是核心人物周安本人!他伪装成账房,亲自参与做账,便于掌控和掩饰。事情败露后,他利用“老徐”这个身份金蝉脱壳,编造一套被胁迫的说辞,将调查方向引向失踪的王敬和钱禄,而他自己则继续以“老徐”的身份潜伏在瑞福祥,灯下黑!
腊月初七那个突然阔绰、心事重重的“周安”,可能根本就是他故意放出的烟幕弹,制造周安已经跑路或遇害的假象!
这个想法让薛时绾感到一阵寒意彻骨。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周安(或者说伪装成老徐的周安)的心机和胆量,就太可怕了。他不仅敢作案,还敢在事发后留在原地,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中!
“公主……您怎么了?”阿月见薛时绾脸色变幻不定,担忧地问道。
薛时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还只是她的推测,缺乏确凿证据。但“左手手套”这个细节,无疑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口!
“阿月,你确认当时看到他左手戴手套?而且他解释是皮肤病?”薛时绾需要再次确认。
“奴婢确认!而且后来公主您去给他‘诊病’时,他双手都露在外面,明明好好的!”阿月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好……”薛时绾站起身,在室内踱步。她需要验证这个推测。直接去揭穿?打草惊蛇,他可能立刻逃跑或狗急跳墙。
必须想个办法,在不引起他警觉的情况下,近距离确认他左手的真实情况!
而且现在老徐在裴景琰的监控之下,如何能自然地去瑞福祥,并且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甚至接触到他戴手套的左手?
薛时绾目光落在窗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慈恩会的后续事宜还没有完全结束,作为太子妃,她关心一下承制商号的善后情况,慰问一下受案件影响的作坊工人,岂不是合情合理?
她可以借口“安抚人心”、“视察善后”,再次前往瑞福祥!这一次,她要堂堂正正地去,以太子妃的身份,近距离会一会那个“账房老徐”!
“阿月,”薛时绾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明日,准备一下,本宫要再去一趟瑞福祥。”
“公主,太危险了!如果那老徐真是周安假扮的,他可是亡命之徒!”阿月惊呼。
“正因为他可能是亡命之徒,本宫才更要亲自去确认。”薛时绾语气坚定,“放心,这次我们明着去,带足侍卫。他不是善于伪装吗?本宫倒要看看,在太子妃的注视下,他还能不能藏住那只戴手套的手!”
她要赌一把,赌自己的推测是对的,赌那个“老徐”在她突然到访时,会露出马脚。
夜色深沉,薛时绾的心却因为找到了新的方向而剧烈跳动着。瑞福祥,这个看似普通的织造坊,恐怕隐藏着揭开整个谜团的关键钥匙。明日之行,吉凶未卜,但她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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