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时,苏芮伊正睁着眼看天花板。那道光柱里的灰尘上下翻飞,比她这具刚从死亡里捞回来的身体还有活力——她就那么躺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身下的床单,布料起了层薄球,是离婚时从以前的家里带出来的旧物,用了三年,磨出了熟悉的触感,当初没舍得扔,现在倒成了“活着”的凭证。
“我还活着。”这个念头从清晨醒来到现在,已经在脑子里转了不下十遍,可每次冒出来,还是裹着层荒谬的新鲜劲儿,像误打误撞进了烂片片场,最后发现自己是那个倒霉的主角。
胃里突然抽了一下,不是饿,是那种条件反射式的恶心。记忆这东西最混蛋,不像电影能快进暂停,专挑人最狼狈的时候,高清□□地循环播放最痛的片段。
任惜迟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进脑子里。不是后来那个轮廓冷硬、眼神里淬着冰碴儿的男人,是最初的他——在画廊角落站着,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指尖还沾着点未干的钴蓝颜料,眼神有点飘,像被雨淋湿的小狗,湿漉漉的,带着点破碎感,看得人心尖莫名一颤。
就是那点破碎感,要了她的命。那时候她刚从一段四平八稳、像温吞水一样的婚姻里爬出来,浑身的劲儿没处使,看见个需要“拯救”的人,就跟见了光的飞蛾似的,一头扑上去才知道,那光是火焰伪装的,会把她烧得连灰都不剩。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棉布吸走了呼吸里的热气,还带着洗衣液的廉价花香,可挡不住那声音——阴魂不散的,从任惜迟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她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苏芮伊,你醒醒。”那声音又冷又腻,像蛇的信子滑过皮肤,“你以为我爱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只是……同情你。对,就是同情。”
枕头渐渐潮了,苏芮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没出息地哭了。操。都死过一回了,泪腺还这么不争气。
“我那段时间就是需要个人陪着,换谁都行,真的,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他说这话时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却像重锤一样,砸碎了她所有的坚持和信仰,“所以你千万别觉得自己有多特别,没必要。”
记忆里的画面开始崩裂,像被打碎的镜子,每一片碎片都反射出她最后那段日子的鬼样子——缩在沙发角落,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怕光,怕楼下的脚步声,更怕手机响,怕响了不是他,又怕响了是他。一瓶接一瓶的药片,吞下去只是为了能昏睡几个小时,逃避那种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心脏的钝痛。
医生的诊断书还在眼前晃:“重度抑郁伴焦虑症状”。白纸黑字,像给她的情感判了死刑。可那时候她觉得,死刑都比凌迟痛快——至少死得干脆,不像那样,每天醒着都是折磨。
然后是顶楼的风。真大啊,吹得她那条红色连衣裙猎猎作响,像要把她卷上天。她当时居然真的以为自己能飞,能彻底摆脱这一切。特意挑了任惜迟公司楼下的那栋楼,穿了他说“最衬你”的红裙子,口红涂得一丝不苟。死也得死得漂亮点,给他留个终身难忘的念想——现在想想,真够傻逼的。他那种人,心里从来没装过她,怎么会有什么“念想”?
自由落体的感觉其实很短,短到来不及回想这辈子的事,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和急速逼近的地面。最后的念头居然是:妈的,早知道选豆沙色口红了,正红色太扎眼,像血。
砰。
剧痛炸开的瞬间,世界就黑了。
可现在呢?苏芮伊猛地坐起来,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她抬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嘶”,真疼,皮肤上立刻泛起一道红印子。
不是梦。这他妈比噩梦还离谱。自杀还能有售后服务?买一送一,免费重生?这运气要是拿去买彩票,说不定能中头奖。
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光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心往上爬,让她打了个寒颤。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的女人扎着乱糟糟的丸子头,睡衣领口歪到一边,眼角有了细纹,眼下是淡淡的青黑,可眼神里还没完全死气沉沉——一副刚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又勉强爬起来的德行。
这就是重启后的她。存档点偏偏卡在了最尴尬的时候:人生低谷,刚离完婚,对未来一片迷茫,而且,再过不久,就要遇上那个让她万劫不复的小混蛋。
胃又开始拧着疼,这次是真饿了。从昨天“醒”过来到现在,粒米未进,光顾着琢磨“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这种哲学问题了。
她挪到厨房,打开冰箱门——空得能跑老鼠。只剩半盒牛奶,标签上的保质期早就过了,还有两个干瘪的柠檬,皮都起了皱。苏芮伊盯着那俩柠檬,脑子里又窜出画面:任惜迟胃不舒服的时候,她总给他泡蜂蜜柠檬水,他皱着眉把水喝下去,然后伸手把她拉进怀里,下巴蹭着她的头顶,含含糊糊地说“伊伊最好了”。
去他妈的蜂蜜柠檬水。
她“砰”地甩上冰箱门,声音在空荡的公寓里撞出回音。得出去找点吃的,顺便看看这个“重生后的世界”和原来有啥不一样。虽然她悲观地觉得,就算街角的流浪狗多叫了一声,大概也改变不了她还得遇见任惜迟的命运——该来的,好像躲不掉。
换衣服的时候又是一场折磨。衣柜里一水儿的莫兰迪色系,针织衫、半身裙,温柔得体,全是她前夫和周围人觉得“她这个年纪该穿的样子”。她指尖划过那些柔软的羊绒和真丝,突然觉得腻得慌,最后鬼使神差地,从衣柜最底下翻出来一件黑色T恤和破洞牛仔裤——那是她大学时候的衣服,洗得发白,领口有点松,可她一直没扔,总觉得那是“没被生活磨平棱角”的自己。
套上身的时候有点紧绷,勒得她呼吸都不太顺畅。再看镜子,里面的人突然变得陌生:三十八岁的脸,配着十八岁的衣服,怎么看都有点不伦不类,像强行装嫩的中年人。
“矫情。”她对着镜子骂了一句,可没换下来。至少这件衣服,没沾过任惜迟的影子。
小区门口的早餐摊还在。老板娘系着洗得发黄的油腻围裙,嗓门洪亮得能穿透半条街:“姑娘,好久不见啊!还是老规矩,豆浆加油条?”
苏芮伊愣了一下。“姑娘”?多久没人这么叫她了?上辈子最后那两年,别人要么叫她“苏姐”,要么带着同情的语气叫她“苏芮伊”,早就忘了自己也有被人叫“姑娘”的日子。她点点头,找了个角落的小马扎坐下,尽量把自己缩在人群里。
油锅“滋滋”响着,油条下锅的瞬间,香气混着清晨的凉风涌进肺里,奇异地安抚了她那颗一直紧绷的神经。周围全是赶时间的人: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跑过,手里攥着包子;上班族一边啃油条一边看手机,时不时催促老板娘“快点,要迟到了”;还有遛弯的老头老太太,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慢悠悠地喝着豆浆聊天。
这些她上辈子觉得“庸俗不堪”的烟火气,此刻却让她觉得踏实——活着,不就是由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组成的吗?不是只有撕心裂肺的爱和痛,还有豆浆油条的香,还有赶时间的慌。
可踏实感没持续多久。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是她之前设的日历提醒,屏幕上跳出一行字:“画展筹备会议,下午2点,城市艺术中心”。
嗡的一声,苏芮伊觉得脑袋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手里的豆浆差点洒出来。
画展。城市艺术中心。
就是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任惜迟的地方。
上辈子,她是被朋友拉去凑数的,朋友说“有个新锐艺术家的画展,去看看呗,放松放松”。她本来不想去,可架不住朋友劝,最后还是去了。结果一进画廊,就看见那个站在自己画作旁的年轻人——任惜迟,当时他还是个没名气的小画家,作品被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可他站在那里,白衬衫沾着颜料,眼神湿漉漉的,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注意力。
命运可真他妈的是个拙劣的编剧,一点新意都没有,就知道按着重播键来。
手里的半根油条突然没了味道,嚼在嘴里像蜡。胃里的那点暖意瞬间凉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黏腻的恐慌,从脚底板一点点爬上来,缠住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喘不过气。
去?还是不去?
答案几乎是立刻就冒出来的:不去。当然不去!躲开!必须躲开!她重生回来不是为了再跳一次火坑的,不是为了再听一次“我只是同情你”的!
她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小马扎被带得在地上划了道刺耳的弧线。周围的人都诧异地看过来,眼神里带着疑惑。
“姑、姑娘,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老板娘端着豆浆走过来,担心地问。
苏芮伊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指尖冰凉,指节泛白。“没……没事,我突然有点急事。”她声音发颤,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早餐摊,像后面有恶鬼在追——其实比恶鬼更可怕,是即将到来的、她无法掌控的命运。
跑回公寓,关上门的瞬间,安全感才稍微回来一点。她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地板上。
对,不去。找个理由,随便什么理由都行——感冒发烧、急性肠胃炎,哪怕说“家里水管爆了”,都比去那个画展强!总之不能去,绝对不能再和任惜迟有任何交集!
她手忙脚乱地抓过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负责画展对接的策展助理的名字——备注是“李助理”。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脑子里有个细小又尖锐的声音在问:躲得过这一次,然后呢?
命运既然能精准地把她扔回这个时间点,难道会因为她缺席一次画展就改变所有安排?会不会她越是想逃,那根无形的线就扯得越紧,用更荒谬的方式把她送到任惜迟面前?比如下个楼崴了脚,刚好被他撞见?比如换个画展,又和他遇上?比如……她去超市买瓶酱油,都能在货架前和他对视?
苏芮伊打了个寒颤。这种无处不在的“可能”,让她感到深深的绝望——好像无论她怎么跑,都跑不出这个既定的牢笼。
或者……另一个更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去见见他?
就远远地看一眼。看看那个二十四岁的任惜迟,还没被她的爱“污染”过的任惜迟,看看他最初的样子,是不是真的像记忆里那样,带着点破碎的温柔。是不是看了这一眼,就能彻底死心,就能告诉自己:看,那就是个陌生人,你上辈子所有的痛苦,都不值得。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带着致命的诱惑。
去看一眼,就一眼。然后转身就走,再也不回头。彻底切断所有可能。对,就这样,就当是给上辈子的自己,一个正式的告别。
她放下手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跳得她胸口发疼。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可耻的期待——期待什么呢?期待他还记得上辈子的事?期待他会说“对不起”?
别傻了。苏芮伊在心里骂自己。他要是能有半点愧疚,上辈子就不会把你逼到跳楼。
可身体却很诚实。她盯着手机屏幕,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上午十点、十点十五、十点半……那个“去看看”的念头,非但没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
她痛恨这样的自己。明明已经被伤得骨头渣都不剩了,明明已经死过一次了,为什么一想到可能见到任惜迟,哪怕只是远远一眼,心脏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狂跳?
“贱得慌。”她低声骂自己,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去,还是不去?两个念头在她脑子里打架,撕扯得她神经末梢都在疼。
直到中午十二点,苏芮伊终于松了手——她没打电话请假。
下午一点半,她站在了衣柜前。手指掠过那件黑色T恤,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落在了一件燕麦色的羊绒针织裙上。裙子是温婉的款式,长度到膝盖,衬得她气质温和,符合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也符合……任惜迟记忆里,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她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化了个妆。用遮瑕膏一点点盖住眼底的青黑和疲惫,眼影选了淡淡的大地色,口红挑了支温柔的豆沙色——不是上辈子他送的那支,是她自己买的,颜色更浅一点,提气色,又不至于太有攻击性。
镜子里的人渐渐变得“正常”,看起来像个修养得体的成熟女性,嘴角甚至能扯出一点淡淡的笑。只有苏芮伊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跳得有多混乱,多不堪。
她不是在迎合谁,她告诉自己。她只是想给上辈子的自己,一个正式点的告别仪式。告别那个愚蠢的、飞蛾扑火的苏芮伊。
出门前,她站在玄关的镜子前,最后看了一眼自己。
“苏芮伊,”她对着镜子里的人轻声说,声音有点抖,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就一眼。看完就走,往前走,别回头。”
城市艺术中心的玻璃幕墙在下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个巨大的、透明的水晶盒子。苏芮伊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个熟悉的入口,脚步像灌了铅一样重。
里面,就是她命运的拐点。是她上辈子所有痛苦的开始。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还有一丝初春的凉意,吹得她鬓角的碎发飘了起来。
然后,她抬起脚,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曾经吞噬了她一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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