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次同时闻到砒霜和茉莉的味道,还是在刚刚杀死了南朝皇帝的掌柜和孔公子身上。
话虽如此,但我打心眼里并不认为我最尊敬,最亲爱的两个人曾经犯下弑君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
呃,当然啦,如果死后见到他们,他俩再跟我确认一遍的确是他们干的,我也没关系的啦。
反正那个南方小朝廷的昏君登基的时候我没拜,掌柜的也没拜,没拜就不能作数,也许他是天下的帝王,但绝不是我赵晴光的皇上。
言归正传,自上次打倒都城却被迫无功而返后,南朝的那个昏君就对我很是刻薄。
练兵,好,找人参我一本。喝酒,好,找人参我一本。看戏,好,找人参我一本。行,我暂时复原在家,替掌柜的算账,干我帐房先生的本职,这总可以了吧?好,擅离职守,尸位素餐,参我一本,我甚至连他们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还得请孔公子连夜给我讲课,才明白这是在指着鼻子骂我摸鱼。
问题是这鱼也不是我想摸的呀!这还不是朝廷逼的吗?!
我气不过,跟掌柜的说我要散散心,跑去了南朝其他城寨的军营里监督他们训练。掌柜的没答应,但我这次实在忍不住了,给她留了一封告假的信,然后忍着割肉的疼取出了我埋在院子里的二十多两黄金充当路费,连夜从运河里游出了城。
我本来是偷偷摸摸地在江南各省游山玩水一圈,顺便给那些崇拜我的守城将军们提点建议,再帮掌柜查收一些陈年烂账填补一下军需。
刚开始,我还昼伏夜出的,能走水路不走旱路,能游泳不搭船,生怕昏君再找我的麻烦,小心谨慎的不得了,连小讨债鬼发给我的信都不敢回。但是,我渐渐发现沿着南京城绕了一大圈,居然没人管我,于是也就放松了警惕,旅行似的把苏杭还有旁边的各个城镇给溜达了一圈,还顺便给几个酒楼算了算账,赚了点外快。
一番经营下来,我舒爽地玩了半年才回京,身上的盘缠分文不少,还给掌柜和孔公子买了不少礼物,简直喜不自胜。
只是没想到乐极生悲,一回来就被玉龙使扣在了城门口,莫名其妙地被按了个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名头,锒铛入狱。
好嘛,感情这是在玩欲擒故纵呢。
本来那个皇帝大概是要治我的死罪的。奈何掌柜的动员多方义士营救,加上这时候我打下的几个州县已经全部又给蛮人夺回去了,蛮子们再度兵临城下。昏君没办法,让我“戴罪立功”,拨了我几千兵马,又让我出征了。
我临走的时候小贺来送我。他那时候可能被人揍了,眼睛肿得和馒头一样:“哥,我求你了,不要去,你这是去送死!”
我第无数次一脚把他踹飞:“嘴里没一句好话啊你!快滚回家去,没我的信儿不要出城!”
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肩:“等着吧,三日之内必有捷报。”
三日之内虽然确实有捷报,但也不过是暂时打退了蛮人。他们不过修整了一日,便卷土重来。若不是当时蛮人们屠了冀州城,兵困马乏加上赚了个盆满钵满,士气有亏,我们是绝对不可能守住南京城的。好在后来我们收到了南疆,东北,和湘水一带各江湖门派送来的将士支援,两头开战,蛮子们腹背受敌,这才让守城的胜算增加了一点。
连日血战,蛮子们死伤惨重,我们的兵差不多也死绝了。全靠一些江湖上的朋友们从各处源源不断地赶来驰援也不顶用,士兵们基本都挂了重彩,当时真是连肠子流出来了都得塞回去继续打,肺被射穿了也不能下城墙。但好在蛮子们比较惜命,比我们先一步撑不住,在我们全部死翘翘之前,蛮子们停下刀兵,请求和谈了。
我说:“城下之盟,如何可签?”
但是昏君派来人马,点头哈腰地接受了蛮人上供丝绸十五万匹,再割十八城的条件。好,朝夕之间,这几年的仗全白打了。
据说当年的降表写得很是奴颜婢膝,丧权辱国。皇上写完后给宰相看,气得老宰相一口血喷在御前的柱子上。但老人家很仗义,为了让我免受此辱,硬是自己撑着来把降表递了。临走前颤颤巍巍地跟我说:“赵公子,老朽年迈,之前怀疑你有反意,请皇上将你召回,是老朽对不起你啊。”
我说:“多大点儿事儿啊,我手握重兵又那么有才,你怀疑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再说了,看今天的朝廷这个鬼样子,当时就是打下京城也守不住。”
老头向我鞠了一躬。
他死在了回朝的路上。我一进京就给扣到了大理寺的天牢里,好在有掌柜和孔公子在半路迎接我,提前把老头的尸骨给安顿好了,要不然我恐怕要落一个睚眦必报,欺侮老人的名声。
这之后的三个月里,兖州、青州、冀州、归州,全部沦陷。
归州十八城,被屠。
青州二十一城,被屠。
——满城百姓,无一生还。
屠城之后,蛮人为了防止疫病,一把火把所有尸体都烧了,连骨灰都没留下。
全城男女老少,死无全尸。
我蹲在牢里,除了吃饭以外无事可做,简直闲得长毛,只能在脑子里把这些州县的地势推演了一遍又一遍,演算了千万次。
左军该怎么调动?后防能不能再坚守?哪里可以设伏?哪里可以布火阵?
——米粒,一颗颗地摆在桌上,拼成一张孤独无援的战局。
我知道,守住这些周城的办法,有几千种。
那又如何呢?
我反复观看着那几千种可能,脑中幻想着自己杀入敌阵,砍掉敌方帅旗的身影。
——然后,那些米粒一遍又一遍地被我拨乱。
——索然无味。
牢饭的米粒干瘪无味,吞进嘴里嚼都嚼不烂。
但满脑子,都是归州府百姓们送来的年糕香气。
后来在大家的积极营救下,我总算没被昏君一杯毒酒赐死,吃了三个月牢饭后全须全影地被放到了南京城的大街上。
出狱后,我的兵权当然被收回了,贬为八品。
我笑了:给皇帝打工真不如给掌柜的当账房,至少干个三年还能从小账房变成权威的大账房,再干几年没准还能给她当二房,总之稳升不降,不像给昏君卖命,干得好干不好都要倒赔脑袋。
倒是兵士们群情激愤,朝野哗然。
其实说句实在的,我不怎么在意朝堂上的事,反正给我出军饷的从来是父老乡亲和各路义商,又不是他们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本来被贬一贬骂一骂我也认了,不会有太多怨言,但那个昏君居然趁我蹲号子的时候,把我的府给抄了,搞得我大冬天回家连床被子都没得睡,只能抱着冻得眼泪横流的小讨债鬼,两兄弟一起取暖凑合了一夜。
虽然昏君没抄出什么东西来,但我这几年给掌柜的干活攒的老婆本,全没了。这次打赢仗,连军饷也都没发给我,还是掌柜的出钱给我的将士们发了过年的红包。而兖、青、冀、归四州血流成河,朝堂里竟然半点动静都没有。
我直接给气笑了。
不是,您这不是让我倒贴干活吗?
我再次称病罢工了。
然后,我拎着我唯一的家产——小讨债鬼,直接跑去掌柜那里蹭饭。
回到家,掌柜的面沉如水,告诉我:“小赵,搭上我这条命,我都不会让你做第二个岳武穆。”
我说:“好说。岳武穆神武,我怕是得再修几辈子才能追上他。话说掌柜的你这里还缺人干活吗?给口饭就行……”
结果没过多久,我又被昏君召了回去。我不在,朝堂里的奸臣集团很是猖狂,昏君感到很有威胁,于是把我招回去制衡他们。但只给我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六品武将,让我还是带着几千人,去攻打嘉陵江对岸,守卫森严的泸州城。
走之前,昏君握着我的手,揉面团一样揉来揉去,十分重视,万分殷切地道:“赵将军,你可要早日还朝,切莫恋战啊!”
我心想你是盼着我的棺材早日还朝吧。但又不好把话说明白了,于是他在那边长篇大论,我只回了他五个字:“谢恩。臣遵旨。”
好,我带着我稀少的兵马,配上了掌柜的托她的朋友研究的新型火药,悠哉游哉地在春光里出发了。
我先是和伪装成商队靠近了泸州城,然后用火药炸飞了守城的军官,然后用掌柜的给我找来充数的江湖兄弟们在河对岸摇旗呐喊虚装声势。这帮蛮子可能被我打怕了,再加上我提前派擅长潜行的影卫毁掉了他们所有的枪械,弓箭,以及那个叫望远镜的玩意儿,对我方大军的雄威信以为真,立刻就投降了。
泸州城刚刚被夺过去不久,城里的百姓还是很向着我的,连守城的兵士也有大半是汉人,接下来的接管简直不费一兵一卒。
受降当天,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我率着泸州一万守军,加上我的三千兵马,奇袭儋州。
苦战十六日,儋州城破。兵卒再加八千人,我身负一箭,无碍,立刻快马驰向冀州。
血战半个月,冀州城破。攻向代州。
血战三月,代州城破。朝廷没有任何表示,掌柜生平第一次写信给我:“惜命。”只有这两个字。与这封信同来的还有一套合金打造的锁子甲。
我笑了。当晚把这两个字刻在了父亲留给我的扳指里,佩与颈上。第二日,直奔兖州而去!
我本来期待着一场苦战,一场让我可以弹尽粮绝,但又能堂堂胜利,然后在回朝途中像古人一样死在二十三岁的苦战。
但是在我抵达的那一刻,兖州城门大开:兖州民风彪悍,本就是全民皆兵,被蛮人抢占一次已经是全城愤恨不已,再被劫掠一次更是连女人都要拿上菜刀砍人了。听闻我连下五州,家家户户都热血沸腾,男女老小齐上阵,趁元宵佳节杀光了城中的蛮人,开城迎接。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做好了新的部署:——京城,这次绝对是我的囊中之物。
当晚我醉酒了。我写了一封信给掌柜的:“赵耀然身无分文,天资愚钝,姑娘可嫌否?”
我想,大概会被拒绝吧,被拒绝也没关系,我留着那她那封拒绝我的信,也算心里有个着落。
然而这封信一辈子也没机会送出去了。
我派去送信的人在驿站看到了皇帝的使节,他带着那个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东西:
十二道金牌。
他还带来另一样东西:一只琉璃石榴簪。
说句实话,看到那十二道金牌我还挺开心:本公子终于离话本里被千秋传颂的将军们又近了一步!但是看到那只簪子时,我说不清我的心里是什么感觉。
我只觉得前几天那只穿胸而过的铁箭,没有这只簪子伤我深。
我赵晴光一人做事一人当!如何累及家人!
当天,我抛下所有部下,安排手下副将祖丰年,原西南苗疆圣女,今中军大将鄂潇湘留守兖州,换上了最快的马回朝复命。
我本来的计划是当霍去病,现在命运让我当岳飞我也很高兴。总之都是传奇嘛,我能蹭着一点点皮都是沾光了。
至于其他的,我强迫自己不要想,不能想。我的脑子一向很听话,乖乖地专注于赶路,不思其他。
然而到了京城,迎接我的不是一杯毒酒,而是南朝皇上的死讯。
召我进殿的也不是皇后和太后,而是刚刚鸩杀了她们,又易容成她们的掌柜和另一位姑娘。
孔公子端着新调制好的砒霜和一壶极浓的茉莉花茶向我一拜,快步离开了白帆飘扬的金銮殿
“小赵,你不要自责,这次我是为了自己才动的手。”掌柜的用皇后的脸对我说道:“这个女人和她男人狼狈为奸。她男人要杀了你,还要强娶我。她不但不阻止,还要配合她男人给我下药,多亏孔公子有所察觉,接着献诗的名义赶到掐死了那个狗皇帝,要不然……”
掌柜的摇了摇头:“实在可恨!”
后来我盘问宫人得知,掌柜的为了替我求情入宫觐见皇后,不成想皇后没见着,却在原定的地点遇到了皇上。这个昏君对她又搂又抱,还一定要她喝一杯石榴酿。她不肯喝,皇上就要强来,掌柜的直接拿盘子砸晕了他,不知所措之际,孔公子赶来,直接掐死了皇帝,又拿着自己炼制的砒霜混进浓香的茉莉花茶里去找正在和太后一起礼佛的皇后,骗她们喝下。
当时在听完掌柜的这句话之后,我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一样旁边的侍卫:“那这些护卫呢?”
话音刚落,就看见现今的玉龙使长刘元跪了下来:“赵大人!臣等实在无意效忠昏君!臣等愿追随赵大人,收回皇都,重振我汉人的威风!”
掌柜的指了指躺在龙床上面目安详的先帝:“别问了,尸体人家都帮着处理好了。”
我看向刘元,他很激动地对我说:“赵将军,您这回总不能再不认我这个下属了吧?”
我:???
不是,哥,咱以前见过?
掌柜的见状立刻给他安排了几个任务,让他先去忙了。然后又把我拉到角落提醒我:这个刘元本来是一个江上摆渡的船家,后来民不聊生没生意可做了,就加入赤鲨帮做了一个一个小舵主,再后来又被蛮人杀得家破人亡,是我正巧带兵路过救下了他的小女儿和老父亲,然后又让他参了军。他本来决定在我的军中报效,但没想到被朝廷的玉龙使给看中,节节高升。原本我在牢里的时候他有偷偷来探望过我,结果却被我已不认识为由婉拒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蒙了:“我是真的没认出他来啊!”
后来小贺当了皇帝,我和刘元又成了上下级关系我才知道,这兄弟当上玉龙使之后吃喝好了很多,硬生生把自己给练得和石头块儿一样结实,和原来那个水上飞的小毛贼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这都是后话。
当时的情态紧急,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昏君小弟平日里私生活很不检点,虽然他之前渡江的时候被蛮人吓得没有了生育能力,但据说用工具也玩得相当花,整日沉溺于后宫之中,再加上有“太后”和“皇后”的加持,朝野之中基本没有什么人怀疑,或者说能够怀疑皇上的暴亡。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致命的问题:扶持谁当皇帝呢?
这个昏君,连一个子嗣也没有留给天下。
*
“哥哥,来,”皇上眉目温和地替我扫去发髻上的白雪,“雪要化了。”
我看着他,虽说我从未怀疑过他是我弟,但我二人的眉目,无一处相似。
我突然想到,刚才我好像忘记给他跪安了。
我立刻连滚带爬地爬到院中:“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方才臣神智不清,竟然忘了给圣上请安,还请陛下恕罪!”
良久无声。
我跪在雪地里,手指忽然抖得厉害。该死的,我现在难道这么怕皇上了吗?
半晌,皇上悠悠道:“赵卿,请起吧。”
*
杀死昏君后,我们忙碌了一整天才把他的尸体伪装好,又找来太医院院首张汀露,老人家很仗义,二话不说就同意帮忙,把太医院的所有人全部给洗脑了,统一了对于先帝之死的对外说法:忧思过重,积劳成疾。
同时,我和孔公子暗里发布消息通知了我所认识的所有武将,呃,基本相当于南朝的整个武将集团,以及掌柜的所结识的所有世家女子:钱家当年,曾经收留过一个被掳走的皇妃。
而这个皇妃有一个儿子,一直作为赵晴光的弟弟,隐藏于钱府之中。
其实此举相当多余,皇上死掉的风声刚传出去,御史中丞柳子安和世代驻守南京城的禁军首领林墨年就暗中找上了我,他们都见过小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赵大人,如今陛下暴亡,膝下无子,皇后病弱,太后年老,可说是天赐良机,可否……可否请您割爱,让贺公子认祖归宗?”
我说:“不然呢?我闲啊,还要拿自己那点破月钱供天下之主吃饭?”
那一夜,皇宫里灯火通明,紫禁城的宫墙阴影幽深如墨,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探着。掌柜的冷静如昔,孔公子更是从容自若,刘元淡定地指挥着玉龙使们处理掉相关的宫人,找来有可能被我们利用的证人,柳子安和林墨年几乎是同时抵达了钱宅,而两人明明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我实在想不出这二位能如何偶遇。
赵晴光虽然的确比较傻,但还是长了脑子的。
我知道弑君篡权的这一串事情,都顺利过头了。我知道,这一切绝对没有我看到那么简单。
但赵晴光是剑,是刀,而不是执子之人。
我和刘元以及林墨年去通知三军昏君的死讯时,我偷偷抓住了孔公子,对他说:“都拜托你了。”
孔公子微微一愣,随即脸色柔和下来,用力回握了我的手:“一定。”
他又温柔地笑了一下,补了一句:“一切尘埃落定后,赵兄,做饭?”
我的心绪被他一语安稳,也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一定。”
三天内,禁军,玉龙使,晴龙君,以及掌柜的门下的食客,把底下有可能反对小贺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三天后的晚上,我回到家里,小贺等在院子里:“哥。”
他神色淡然,只有眼下的乌青又重了:“回家了?”
“跟我来,”我手里握着火把和尚方宝剑,身后跟着成排的玉龙使。
“要进宫,穿好看点。”
我说这句话时的脸色一定非常差劲。而旁边的刘元,和我一起打过仗但没见过小贺的老将们,以及那些一脸不屑的老臣在看到小贺的时候,则是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有几个老文臣甚至连笏板都掉了。
小贺已经长开了。
他那张和先帝极像,但是更年轻,锋利,更加正气凛然的脸就是毋庸置疑的证据:他就是皇族血脉,甚至比刚刚死去的那个昏君还要像!
当然了,如果这张脸无法服众的话,那么那样我在找到他时,一并带回来的东西,也能让众臣把他的身份郑重地考虑一下了。
帮你做一个小幅精细化调整,以便提升质感和美感:
贺澜山捧着我十四岁第一次北伐时寻到的传国玉玺与太祖灵位,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上了金銮殿。
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在蛮人帅帐里见到这枚玉玺时,我几乎是毫无尊严地跪了下去。明明只是一枚比铁剑还轻的石块,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抱起——它仿佛凝聚了天下百姓的悲欢苦难,沉重得让我无法喘息。
而今夜,我双膝跪地,郑重地将它递给贺澜山。他接过玉玺时,手稳如磐石,目光如水般沉静清明,仿佛只是取回了一件与生俱来、无足轻重的物事。
我静静地望着他踏上王座的台阶,一步一步,光影交叠于他的肩上、背上、眉目间。我心中竟涌起了一种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安心,仿佛一本搅乱了多年的账簿终于算平了,仿佛看到了榫卯精准相合、江海相汇的宁静辽阔,仿佛看到春风拂面,吹绿了江南的柳。
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与如释重负,瞬间贯穿了我的灵魂。
这天下,终究是他的东西。
这江山,合该是他的东西!
当夜,我抱着胳膊坐在殿外,一杯又一杯喝着茉莉花茶。
当天的宫人服侍得相当之烂:茉莉花茶烧得滚烫,烫得我几乎拿不稳羊脂玉的茶杯。
我沉思:这套杯子能换几匹战马呢?
身后,就算已经吵了好几天,但争吵仍在继续。
我听到他们拿小贺的血和昏君滴血认亲。认亲成功,却有太医站出来说这是民间的法子,做不得数。我听到由掌柜友情出演的皇后说,当年在皇城曾经见过小贺的母亲,确实是先朝的贵妃。却有不识相的老宫女冲出来指认小贺的母亲是吐蕃送来和亲的公主,不过是个常在,而且还是当年的赵王妃,赵王死后才被纳入了后宫……
我本来充耳不闻,直到有一个须发洁白的老臣忽然说:“臣忽然想起来,当年赵王府满门抄斩,然而赵王嫡子却没有尸首,似乎说是潜逃江南了,那孩子老臣见过,有一双和赵大人一模一样,江南春水般的眼睛啊……”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了正在喝茶看戏的我。
那个目光浑浊的老头走了过来,颤声道:“赵大人,赵王虽然和先帝不同姓,但也是当年明德公主和赵丞相的孩子,也是正宗的皇家血脉啊。说到辨认的法子……老臣还记得,明德公主虽然能征善战,但却不是个贤良的妻子,当年她年迈休养在家,照顾赵王家的世子,却在看戏时不慎将热茶倒在了小世子的鬓角……”
我冷漠地听着这个久远的故事。
奶奶那个时候只是拿不住茶碗了。
她那天其实已经病得很重了,但还要帮我打仗的父亲照看我,带我看戏讨我的欢喜。本来只是想安抚调皮的我,却不小心把茶水洒到了我头上,结果心痛自责的要死。
那之后,她没几天,就真的死了。
我没有说话。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是又如何呢?
然而所有的朝臣都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受不了了,翻了个白眼:“诸位,您们哪只眼看出我是王子皇孙?我爹是西洋来的商贾,娘是红极一时的歌女,二人露水姻缘才有了我。管生不管养,把我扔给了江南钱家,钱家家主赏我一口饭吃我才有今天,我自认是钱家的人,怎么,诸位这是担心我拥兵自重,干脆拥立我当皇帝?”
我摇了摇头:“大伙儿,我是个没读过圣贤书,只会舞枪弄棒的粗人,管不来朝堂的事。再说,你们不觉得我和先帝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吗?你们看看我,再看看小……贺公子,谁更能服众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赵大人,不说别的,可否请您让太医查看一下……”
“伤疤是吗?这可不行。”我摇了摇头:“本将军年少,与诸君不同,头发还很多,怕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要剃头发更是不可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何动得?哎,我也很想配合诸君啊,但是我也没办法嘛!”
结果太医院院首冲了出来:“赵大人,此言差矣。依臣看,不如让赵大人也和先帝滴血认亲看看……”
我:???
“等一下,等一下。”我抬手打断他:“你们刚刚看贺公子认亲,不是说此法不可信吗?怎么现在又可信了呢?”
“赵大人,虽说是民间的说法,这滴血认亲的法子还是可以服人的。” 老太医不依不饶。
我无语了。然后大大方方地同意他们滴血认亲,然后滴了一滴——我藏在袖子里的朱砂进去。果然,朱砂和血分割的明明白白。然而就当我以为大功告成,完事大吉时,那个死太医居然直接来了一手指鹿为马:“大家快看!赵大人的血也和先帝相融了!”
然后,我就看着他,大摇大摆地摇晃了一下那盆水,硬生生把昏君那点可怜的血给摇散了。
我:???
我:……
好,来这招是吧?谁不会啊。
我直接夺过了两个太监的手,不顾众人反对,一人放了一点血进盆子里,没过一会儿,血也融在了一起。
我一摊手:“怎么,总不能说这二位,也是流落在外的王子皇孙吧?”
说完,我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把盆子往地上一扔,厉声道:“我看诸君是荒唐惯了,居然要用这种借口拖延时间,阻止皇家正统归位。明明知道我赵耀然不知朝廷事务,只会带兵打仗,却想要推举我为帝,实在是荒谬不堪。”
“你们要的到底是个能为天下万民开太平的圣君,还是个任你们摆布的傀儡!?”
此话一出,寂然无声。
我推开沉默的那些氏族老臣们,逆着他们的方向,重重跪在小贺面前,狠狠给他叩了三个头:“臣,赵晴光,拜见陛下!”
我感觉到小贺冷漠的目光越过一个个臣子,越过掌柜的和孔公子,最后,理所当然地落在我的身上。
然而,我却感到了有一丝不对劲。
他似乎,很茫然?
然而他只是片刻的失措。
小贺沉默了一瞬,忽然开口,声音平稳而威严:
“赵晴光——”
我抬起头,正对着小贺的眼睛。他的目光毫无波澜。
“平身。”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帝王威严。
天命君王,理当如此!
刘元第一个反应过来,猛然跪下,高声道:“微臣,拜见陛下!”
一声落下,玉龙使齐刷刷单膝跪地,铠甲碰撞间,震彻大殿!
“玉龙使十八队,拜见陛下!”
我身边,罗怀芳罗楠芳兄弟应声跪下,齐齐道:
“微臣,拜见陛下!”
紧接着,是满殿的武将,如海浪退潮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氏族老臣们面面相觑,我们这一跪,让他们再无退路。
他们惊愕,他们迟疑,但最终还是一个接一个,沉重地跪了下去。
当最后一名那名说出我伤疤旧事的老臣,缓缓低头,整座金銮殿,万膝伏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并没有起身。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抗旨,也是最后一次,我和众臣一起跪在地上,五拜三叩。
我跪在小贺身前,手按着腰间的长刀。
别怕,我听见我小声对小贺说,谁敢不跪,我宰了他。
第二天,新皇登基,年号昭元,大赦天下,减免徭役,重开科举。
登基大典上,刺客们如期而至。我轻松击退了所有的刺客,却在发现了其中有一个手拿大铁棒的大汉时动了动脑子,乖乖把自己的头送过去,让他锤了那么一下才一剑捅死他。这一下正好覆盖在奶奶留给我的伤疤上。
虽然我眼冒金星地过了好几天,但从此,再也没有能证明赵晴光就是赵王世子的东西了。
而后,我自请前往兖州练兵。
兖州十万人,八万,包括女子,全部入我晴龙军,不论男女老少,各个都是铁血的军人,铁打的忠心。
京城中也有不少壮丁跑出来投奔我们,虽然战力强悍,但我终究不能放心他们,多是把他们稍加训练,然后派了回去做内应。背叛的居多,然而也有几个忠诚的,用命换来了不少重要的军情。
次年春天,后突厥皇帝病逝,太子与十三王夺权,朝野大乱,军心浮动。
趁此天赐良机,在我二十四岁的生辰前,我率着日夜操练,严阵以待的大军,与民间的援军里应外合,开始了攻陷京城的战役。
仅仅十日,京城破。
战后,祖丰年捧着一卷干净的宣纸,毕恭毕敬地递到我面前。
“将军,此情此景,您不得作诗一首?”
鄂潇湘踩着满地的尸体,哈哈大笑:“这可是千古流芳的伟业啊!将军,您不舍点笔墨?给后人留点故事?”
他们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沉默着,看着脚下早已被鲜血染红的皇城,看着这些曾在高堂之上发号施令,如今却倒在血泊中的蛮族臣子们。
我说:“别动他们的女眷。”
不远处,一个军士听到了我说的话,悻悻然地扔开了自己手里拽着的三个女人,踩着她们男人的尸体离开了。
残阳如血,再次照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屋檐上,远远看去,宫殿巍峨,祥云环绕,琉璃瓦闪闪发光,如日照龙鳞,美得如同一场幻梦。
四周的空气仍然弥漫着焚烧后的焦臭味,硝烟未散,残肢遍地。
我冷漠地挥了挥手,示意鄂潇湘把这几个女人捆起来送往南京城,沉默地转身离开了。
诗?我没有那个才华。
我能给后人的,只有两个字。
荒唐。
我曾经以为收复京城是不可能的事,两次功败垂成,更是彻底浇灭了我的希望。
然而,收回这座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皇城,其实只需要十天。
十天啊。
这次我慢悠悠地回到了江南的家。家里没有掌柜了——掌柜已经和孔公子好了,除了没订婚而已,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人都给我写了信庆贺,但我那时赌气,把他俩的信烧掉了。
家里也没有小贺了,晚上小贺大宴群臣,我坐的离他远远的,生怕有哪个自以为是的忠臣说我不懂规矩,在宴会上冒犯了皇上。连钱府里的小厮都换了,我喝醉了,他们给我端上来的醒酒药味道也不对,可见连厨子也换人了。
吃了几天,味道不对,我最后还是自己下厨,做了一碟子蚕豆炒雀胗吃。
左看看,右看看,没有一个人能说上话。
凯旋而归,怎么还比不上我之前狼狈逃窜幸福?
于是我跟着小贺的朝廷回到了京城。京城很繁华啊,玩的东西很多。
于是我开始酗酒,赌博,逛青楼。
怎么说呢,没有顺从那些个老臣继承皇位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国家交给我来管,三天不亡就是奇迹。
小贺是个很好的皇帝。
我也是在拥他为帝之后的这一年才发现,他早就为成为这天下之主做足了准备。
我本以为贺澜山的交际网只限于一些江湖人士和西洋商贾,可后来才发现他在我的军队里也有相当的影响力。许多我的老部下都记得我这个十二岁就能千里送军饷的“弟弟”。而不少朝堂上的人也都对他的政策见解颇为欣赏。如果说那些想要拥立我的都是些工于心计的老臣,更多是利用的话,拥戴小贺的朝臣则都是些新锐的纯臣,是真心想在他的带领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虽然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但能有他这么个皇上,当真是老天有眼。
现在我可以安地把青楼当成第二个家,每日对酒当歌,喝个大醉了——反正有小贺替我买单。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常却没有持续太久。我喝了半年的花酒之后,小贺突然驾临了我暂住的青楼。
“陛下?!”我那天清早就灌了二两花雕,看到他坐在我的床上,气得瞬间清醒了过来:“您如何在此?”
“怎么,哥哥能来,我不能来?” 小贺面无表情地喝着茶——他喝的还是茉莉花茶,这孩子倒是没有心理阴影。
“这岂是天子该来的地方!”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强压怒气跪下:“请陛下速速回宫,千万别让闲人给看见了!”
“那这里难道就是护国大将军该呆的地方!”小贺完全不怕我,他重重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搁:“况且,哥哥,你已经五日没有来上朝了。每次上朝还都酩酊大醉,几乎人事不知。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绕着我走过去,站在我身后:“刘卿,继续任玉龙使长使,这个自然。祖卿,你说让我封他为兖州牧,朕准了。鄂卿,她一介江湖女子,朕也封她做了将军,让她上殿议事。你的军功,你的部众,朕全部依律嘉奖,只盼你再接再厉,再建功立业,可你呢?终日花天酒地也就算了,伤也不好好养……罢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沉默不语。我喝酒,逛青楼,和朝堂上的事没啥关系。
“还是说……孔公子和钱老板的事,就那么令你伤情?”
我倏地起身。茉莉茶盏被我无意打破,碎了一地。
我想反驳。但他说的是实话。
这茉莉花茶也很香,令我窒息的茉莉花香。
“哥哥。”小贺温和了一些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孔令华虽然与衍圣公有亲,还中过状元,但如今也不过是一介无官无爵的戏子。他家破人亡,无权无势,朕若为你和钱家家主赐婚……”
我扑通一声又跪下了:“陛下!孔公子与钱姑娘二人情比金坚,早已两情相悦,比翼双飞!臣虽然读书甚少,但也知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更何况钱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可以做出强取豪夺之事!”
“臣,近日来放纵非常,皆因自身贪恋享乐,乍到京城,难以压制。即日起当克己复礼,戒酒戒色,还请陛下宽恕臣往日之过!”
小贺没说话,我只觉得脑壳疼,只能继续骂自己:“陛下!臣愚钝,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礼法,如今陛下指教,方才醒悟,往日种种胡闹之事,还请陛下恕罪!”
小贺的脚步声顿了一下。再度响起时,他说:“明日殿上见,”
“届时,朕希望看到赵将军的治军书,还有明年收复北地的开销估算。”
第二天,我再度背着山一样高的账本来到了殿上。
*
现在想想,那一段时间,其实也算是我人生中第二开心的日子。
掌柜的和孔公子不日就从南洋回来了,出乎我所料,二人的关系似乎始终停在一个窗户纸没捅破的阶段。
掌柜的这个女人,在我眼里颇有帝王资质,泽被苍生,雨露均沾,
这点上绝对比后来当了五年皇帝才不情不愿地立了一个皇后,光速死了老婆还不愿再娶的小贺强很多。
但是客观地评价,她是在不是什么良人。她对所有感情都很随意而且傲慢,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和她欢好,就一定要承受奉她为王的代价。出乎我的意料,孔公子在这件事上很有点骨气:他就是要和掌柜的平起平坐,不让她玩弄。掌柜的也乐得他傲气:反正收拾东西嫁人从来不在她的计划内,享受和孔公子的暧昧是她招惹孔公子的一大原因。
我心里多少有点窃喜:这么看来,我还是有机会的嘛。
掌柜的去南洋增长了不少见识,她过了二十五岁,人更稳重,更狡诈,更有风情,但也更温和了,我更加的欢喜她。我心想,大不了以后孔公子做大,我做小,三个人一起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
朝廷上的劳什子虽然多,但颇有一些和我意气相投的官员,除了闲暇时一起游街玩乐,也可以谈一谈天下的农商之事。虽然那些文官多喜欢嘲讽我才疏学浅,大字不识几个,但我也觉得他们于账务税收上简直白痴,除了中土之外,对南洋,欧洲国家都知之甚少,所以并不觉得如何委屈,只道他们夜郎自大,愚昧不堪。在朝上也懒得听他们说话,只在脑子里演算未来如何规划京城附近的田地,可以最大化粮食产出,又不至于让百姓们过得过于逼仄。
我每天在朝堂上做做白日梦,回家里喝喝孔公子泡的茶,听他唱两支新编的小曲,听他央求掌柜的允许他出去当官,再给掌柜的算算账,听她讲讲天下大势,古今中外的历史,做做春秋大梦,幸福的很。
微风小波澜,人生理当如此。
除了一件事,令我心烦。
朝廷里的那些疯子,居然想要趁着我军士气高涨,一举收付燕云十六州。
就算我再能算计,也不能提朝廷挤出那几千万两银子的战争费。
本文中的后突厥和鞑靼和真实历史中的后突厥和鞑靼毫无关系!请大家放空大脑进行阅读!十分感谢!
BBQ了审核老师……非常不好意思把第三章给先发出来了,待会儿六点速度补上第二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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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破阵子-难推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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