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煦园内专为礼教会辟出了一爿空地,中央设八仙桌二十四张,围以黄花梨圈椅,椅背雕竹节纹,以示士大夫清贞坚韧之气节。
会场北侧则设曲水流觞石槽,引湖水蜿蜒而过,南侧搭临时书案,由专人执笔记载会中所言。
座次遵循东向为尊,裴泠居主位,坐西朝东,周大威作为旁立者站在侧后方,而原先的主讲者张师爷则去坐了面南宾位。
即便跑了一批乌合之众,余下的士子仍有三四百余,自然不是谁都有资格坐下的,能入座八仙桌的不是州学名列一二等的生员,就是宿州当地比较有名气的文人。
要说今个这礼教会端的还是雅儒之风,请了琴师前来助兴,一曲《广陵散》终了,礼教会也就正式开始了。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在场谁都摸不清裴泠方才所言的“事后绝不牵罪”到底有几分真,所以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临到最后还是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站了出来。
此次礼教会的重点自然是抨击裴泠阴代阳位、僭居庙堂,但一上来就单刀直入肯定是不成的,为沈贞女发声就是一个很好的很正义的由头。
少年郎就质问她:“朝廷赞扬贞女,尔何故阻挠沈氏贞烈之举?”
裴泠漠漠地望他一眼:“孝乃伦理砥柱,百善首基,是为一个未事之夫守节重要,还是为鞠育十余年的父母尽孝重要?”
她的声音很平很淡,但说的论点却没有任何可回寰的余地。大明以孝治天下,扯到孝道,那真是说什么都没法胜过一筹。少年郎也清楚,这就是个死胡同,不必拘泥于此。
他岔开了谈锋:“嘉靖年间,锦衣卫严刑绳下,然真忠节之士虽严刑至死,其志弗易也。便如杨公以刚直忤权奸严嵩,下诏狱廷杖,硬扛百杖,昂首不屈,破瓷自剜腐肉,断其悬垂之筋,旁观者股栗,然公丹心碧血,毫无惧色!尔曹虽可摧其骨,安能夺其魂魄乎!其妻张氏闻噩耗,于同日自缢,彼粉黛笄袆之人,乃能刚烈若此,胡为不彰其节?胡为不扬其风?!”
少年郎慷慨激昂,声振林木,且谈及的又是杨继盛,令在场不少士子动容落泪,一时之间扬起不少叫好声。
裴泠等他们激动过一阵,方说:“所以烈女节妇的表现是自残殉节,虽死而守贞,忠臣的表现就是受大刑,虽死而不屈。那换句话说,如今还未受刑的相公们是不是都不够资格,还算不得忠臣?”她笑了笑,又道,“倒是没想到我北镇抚司竟还成了专产忠臣的‘作坊’,那些相公们不来诏狱走一遭,怎好意思说自己纯?怎好意思说自己忠?如今入阁参机的大学士们,原来在你眼中……”
裴泠点到即止,却令少年郎大愕!
她这是在暗指他话中有话,说他在暗示当今阁老们非纯臣忠臣,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少年郎受惊至深,哪还招架得住,明显是慌了神,只能语速极快地否认。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没有这样想!”
“哦?那你什么意思?你又怎么想了?”
少年郎涉世未深,一击即溃,已有些语无伦次,只会机械地重复:“我……我没有,我没有!”
裴泠敛容,语调转得严厉:“本谅你年轻,不欲深言,但你一口一个‘尔’,是不是太不尊敬了?其一我年长于你,其二我虽为女子,但更是朝廷命绶的官员,代天子巡狩的钦差。你可以叫我镇抚使,可以叫我上差,也可以叫我大人,唯独不可称尔,还尔曹?稚童小儿,何其无礼!曾诵四书五经否?”
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威煞之气。
少年郎脑子里轰的一下被震懵了,脸色惨白地骇在那里,像是连呼吸都不敢了。
首杀!周大威爽得头皮发麻,还得听文化人吵架才有意思嘛!
场中沉寂了,就这么两个来回,他们已经深刻意识到裴泠的不好对付,之前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神态被畏缩和迟疑取代。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你瞥瞥他,他瞥瞥你,半晌后方才有人站出来。
这是一个老秀才,银白须髯垂至胸前,梳得一丝不乱。
“贞女殉节,操行至高,足令怯夫无地自容,其死正可激此懦弱之辈,使之挺起脊梁。天地之大,一女子何啻一微尘,因其一念之正,便可正人心,端风俗,甚至比肩忠臣,震烁青史,这可是她的荣幸哪。”老秀才自觉言之有道,得意地捋了捋长须。
裴泠没有急着应答,伸起一根手指头往后招了招,周大威立刻会意来倒茶。
她先慢悠悠地呷下一口茶,清清喉咙。
“你的意思是,只要贞女殉节,世道人心就能变好?”
老秀才不敢把话说死:“总能变好一点!”
“你们说女子是阴是内,阴不可僭阳位,怎么正世风的责任,倒全让女子担了?你们呢,又在做什么?”裴泠冷笑一声,“在鼓吹惩劝她们殉节明志,然后为她们赐祠祀树坊表,你们可真会拣漂亮活儿干。”
“我今个也是长见识了,”她说,“此前竟是不知现今我们大明士风变得如此消极被动,若无贞女以死激励,相公们就没有当忠臣的信念了?还是你认为太.祖制定的礼法不足以教化民众,非得靠贞女殉节才能激励世人?”
攀扯到太.祖,老秀才情知不妙,一个说不好就是犯大不敬罪,于是他“呃”了一声,干脆就哑住不言了。
张师爷算是发现了,她反应很快,思维又跳跃,能马上揪住你话里的漏洞,然后找到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让你连辩驳都无法。
此前一直缄默的他,这时胸中多少也有数了,把论点在脑海里过了几遍,自信开口。
“便如皇帝要臣子尽忠,男子要女子守节,亦是天经地义,还是说……镇抚使觉得这世上会有皇帝不亲忠臣专近奸臣?”张师爷笑着看她,“镇抚使总是忠臣罢?”
他直接摆出一个阳谋。
如果认同自己是忠臣——她难道还能不认同?也就代表她认同皇帝要臣子尽忠这个论点,那么男子要女子守节是天经地义的论点也就站住脚了。
言罢,张师爷竟也生出些许期待,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既怕她太好对付,又怕她太难对付。
很快,只听裴泠说:“君不君则臣不臣,不是皇帝要臣子忠臣,而是只有一个有德行的好皇帝才有臣子尽忠,史册之中,不胜枚举,我这里就不多说了。是不是忠臣,我自己说了不算,还得由世人评说。所以状师爷,你觉得我是忠臣吗?”
她把这个问题又抛回给他,他但凡说她不是忠臣,就是在说当今圣上没有德行不是好皇帝。
张师爷意识到她的圈套,一时又找不出破解之法,只好道:“镇抚使自然是忠臣。”
裴泠旋即讽刺一句:“好在我当忠臣的信念不用贞女以死相激。”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士子赧颜垂首。
张师爷察觉士气有所低落,不甘地回顶她一句:“依镇抚使之见,难道朝廷表彰贞女还做错了?”
“洪武元年诏,”裴泠忽而道,“令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言及此,她厉声反问,“朝廷表彰的是为夫殉节的贞女吗?”
张师爷脑袋里急剧地想着应对之策。
“虽无明文,然殉节贞女高于守节者,此理显而易见。烈妇殉节者,赐祭葬,守节者,仅旌门闾,这亦是相沿成习的做法。荀子有言‘约定俗成谓之宜’,所以即便无明文规定又如何呢?”
裴泠闻言往后轻轻一靠,倚着太师椅的椅背,一副仍绰有余力的样子。
张师爷心头就咯噔了一下。
“古人还认为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要杀婴止恶,彼时杀婴亦无明文禁止,也算是民间的约定俗成,在状师爷看来,这又是对是错?”裴泠的话锋直直地刺过去。
张师爷吃惊于她辩才,真是好生厉害!
她说的杀婴,彼时无明文,可大明已有明确例律纳入《大明律》,就叫杀子孙罪。
他怎么能说错?怎么敢说错?
这人的逻辑便如蛛网,乍看有很多细小漏洞,然则都是她故意露给你看的破绽,等你误触,蛛丝早已悄然缠住你的咽喉!
“镇抚使这是在诡辩!”
张师爷声音很大,气势已然极弱了。
在场士子心中不得不承认,能坐稳这种高度的位子,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可能是个简单人物。先前他们的踌躇满志,她看在眼里,许是个笑话罢?
确实是笑话。周大威暗想。
就算把在场士子里最有身份的那个拎出来,顶天了也就是个举人,举人在上差眼里,又算哪门子身份?真以为自己长了个把,就能高她一等?书是读得多,但还不如他周大威觉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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