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很模糊,却又意味深长。沈从谦怔愣良久,脑子里急剧思索着。
裴泠已行至谢攸身侧,但听“嘎吱”一声,她将那把榆木禅椅往前一推,直到两把椅子靠在一起,随后坐了下来。
一身辉煌闪亮的大红蟒袍衬出官家威仪,面对裴泠,沈从谦按捺不住地紧张,话甫脱口还犹带颤音:“镇抚使既救了小女,必然是欲为她申冤,究出何人逼得她搭台殉节,不曾想只是邹老爷子一个子虚乌有的指控,便令您改了初心,反倒来怀疑韫儿。”说着,他逐渐镇定下来,底气也足了些,反过来质问,“我亦想知道,为何镇抚使鞫问的是我,而非邹家?”
裴泠不辨情绪地笑了笑,没有答他,而是说:“据邻里道,您的夫人张氏已很久没有出门,自小服侍沈韫的婢女青禾在她住进邹家后就被发卖了,沈举人对此有何解释?”
在她言语间,沈从谦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拳,又急忙松开,尔后把两只手都搁在桌下,整个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
“夫人是悲恸过甚,阖户休养,是以未出门。至于青禾,我前些年设书院于乡,资斧告匮,家用益窘,想着韫儿既入了邹家,婢女仆从自是一应不缺,因此就转卖了青禾。镇抚使许是不知,彼时共转卖了婢女三人,青禾只是其中之一。”
“悲恸过甚?为何而悲恸过甚?为了邹世坤吗?两月前邹世坤病逝,张氏不仅不再出门,夜深人静还时常大喊大叫,像是疯了一样,可待到沈韫决定搭台死节,她反而又没有声响了。沈举人,你再来解释解释,这又是为何?难道女婿的命比亲生女儿还重要?”裴泠的问题步步紧逼。
谢攸听得好好的,整个人突然一怔。
桌子下面,她抓住了他的手。
但听裴泠又道:“今日不是来炸你,而是给你机会坦白。我可以明确告知你,我不止知道这些,你越犹豫,机会就越少。”
指尖划过手掌心,谢攸反应过来,她是在写字。
“我……我不知镇抚使在说什么,我有何可坦白?夫人并非为世坤,是世坤死后,韫儿想要去邹家奔殉,这才导致夫人情绪激动,我延请了良医,她吃下几帖镇静心神的药后便已好转。难道非要号啕才算哀伤?夫人已是悲极痛极,泪枯目瞠,气结于胸,声绝于喉,还有何言可发?”
话音才落,裴泠突然将一样东西拍在桌案上,手移开,便见是一只衔珠凤钗。
沈从谦瞳孔一震,立刻有些语无伦次了:“这是何物?”
“沈举人看不出来么?这是一只凤钗,青禾临走前,您的夫人张氏送与她的,看款式,是陪嫁之物?”裴泠语气平淡,眼神却格外犀利,“夫人送如此贵重之物给一个转卖掉的婢女,是何意?”
谢攸注意到沈从谦的视线开始回避。
“镇抚使应是弄错了,我不知有这回事,想来是青禾那丫头临走前偷的,此乃夫人的陪嫁首饰,绝不会赠予他人。”
“沈举人许是心烦意乱,还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张氏送的也好,青禾偷的也罢,我既有此物,也就代表青禾在我手上。”裴泠略停片刻,审慎地看着他,“沈举人觉得她说了些什么?”
沈从谦闻言,神情难以抑制地变得激动:“镇抚使岂可信一婢女之言?青禾本想跟韫儿进邹家,是我不同意,还发卖了她,她定然心生怨恨,镇抚使切不可信她!”
“叫我不可信她,那便由你来说,事到如今早些坦白交代,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为何同意学宪把你弄到此处受审?是为了照顾你的面子,明白吗?”裴泠用指节笃笃敲案。
沈从谦嘴唇紧闭,嘴角下拉,在努力控制着什么。半晌后,他坚定道:“我不知要交代何事,韫儿没有害过人,我死也不会让人污蔑她。”
逼太紧了,开始想装哑巴了。裴泠住口不言,在谢攸手上快速点了两下。
根据她此前写在掌心的提示:其一给予沈举人适当安慰,其二可指责别人来表示对他的同情以减轻他的道德压力,看最后能不能让他认为自己的苦衷被理解,从而愿意供述。
谢攸已心中有数,及时插话进来:“沈举人饱读诗书,明理达义,平素时常出粟赈济乡里饥民,某敢说如沈举人这般的善士绝不会刻意欺骗、故意隐瞒,必有难言之隐。”言语间又为沈从谦倒了一盏茶,望着他和善地笑了笑,“沈举人纵有过失,惟教女不当,致其误入歧途而已,其他又何错之有?况今沈韫生死未卜,纵如邹老爷子所言,亦已付出代价。镇抚使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倒不必如此步步进逼,给沈举人一些时间,他能想清楚。”
“既然学宪这样说了,”裴泠起身,缓缓走至沈从谦身侧,“便再给你些时间,我也想相信学宪的眼光,相信沈举人是大义之士。”
“吱呀”一声,门重新阖上了。裴泠一走,沈从谦多少松懈了些,肩膀一塌,徐徐叹了口气。
谢攸恰逢其时地端起那盏茶,交到他手中:“沈举人,快饮些热茶。”
沈从谦目光中带着感激,连忙道了声谢,低头小口啜饮着。
谢攸关切地说:“沈韫屡欲殉身,夫人又神思昏乱,病心失常,君独支危局,其艰孰甚。门楣之重,过于千钧,君仍有二女待嫁,身为一家之主,重负难堪,君已尽全力,处此艰局,人莫如君,某悯之怜之。”
渐渐的,沈从谦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学宪大人尚未成婚,不知何为夫妻何为儿女。佛说夫妻是缘,善缘恶缘,无缘不聚,儿女是债,讨债还债,无债不来。都是上辈子结下的因缘,这辈子就只能承受果报。”
“沈韫难道不知所行之事,将令全家受大害乎?君深爱长女,她却不顾老父,这就是不孝。君教以经书是为让她明理养性,谁知她却一意孤行,走如此极端之路。此乃君无法预料之事,全非君之过错,切莫自责伤心。还望君把握此次机会,镇抚使她……”才说半句,谢攸忽地又噤口不言。
沈从谦的脸颊有些颤动,狠狠咬住了腮肉,强忍着不吭声。
*
州衙东饭堂。
“如何?”
谢攸摇了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
“那就冷置他一日,明天再审,你先吃饭。”裴泠道。
谢攸闻言便坐下来,拿起了筷子。
“镇抚使当真找到了那名婢女?”他问。
“就这么点时间,怎么可能找到?”说着,她为他盛了一碗春笋汤。
谢攸讶了一下,赶紧接过来:“多谢。”
“既没找到婢女,那这凤钗?”
“路上随便找了家银匠铺买的。”
“就这么碰巧,买到了一模一样的?”
裴泠一边吃,一边道:“女子首饰在男子眼中都长得差不多,他顶多知道是个带珠子的金凤钗,不会去注意其他细节。”
“镇抚使说得对。”谢攸笑了笑,端起碗也开始吃饭。
天气越来越热了,那些油汪汪的酱卤肘子、浓汤炖鸡悄然隐退,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时令菜。今日州衙厨夫准备的午膳就十分爽口——香椿拌豆腐,枸杞芽炒蛋,爆炒螺蛳,还有一大碗刀鱼鱼圆春笋汤。
就是这盘螺蛳,谢攸实在有些吃不来,不是不好吃,而是吃不清楚,见裴泠轻轻松松地一口一个,他也学着她那样一吸,可使劲吸了半天,愣着什么都没吸出来,换了好几个都是这样。
“这螺狮,怎的很多都没肉?”
裴泠看了看他,笑道:“是你不会吃,我来教你。”她用筷子夹了一个螺蛳举到他面前,“看到了吗,这是尾,这是头,有些人喜欢用筷子像这样往里戳头,把螺肉推进去再吸,也能出来,就是会脏手。我更喜欢用嘴对准尾部先吸一下,如此同样可以把螺肉推至尾端,然后从头这边再吸一下,螺肉就出来了,你看,就像这样。”
只听“嗦”的一声,裴泠微微张开唇,齿间正是那颗螺肉。她笑着对他一扬眉:“你试试。”
谢攸匆匆把眼移开,举筷夹起一个螺蛳,然后顿住了,脑子有些乱了套,里头浮现的不是该如何吃螺蛳,而是那两行洁白的齿,还有上唇中央那颗微翘唇珠,形若一滴朝露,也像花瓣初绽的尖梢……
所以到底怎么吃来着?先从哪里开始来着?是了,先要把螺肉推进去,他对准尾部一用力。
末了,谢攸又对自己有些怀疑,试探地问:“是这样吗?”
“你为什么要吹它?”裴泠哈哈笑起来。
“我……”谢攸脸颊生热,“是我太笨了,算了,我还是不吃了。”他尴尬地将那个螺蛳放下,端起手旁的汤碗,用勺子舀春笋汤喝,谁知才小两口下去就见了底。
谢疑惑地朝桌上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裴泠适才给他盛的那碗满满的春笋汤,还好端端地摆在桌上,所以他现在喝的是……
啊!
他用了她的勺,喝了她的汤!
此刻谢攸那脸就不止是生热了,是直接一个爆热,感觉全身都要热冒气了。
他默默地把碗轻轻地放下,再用手指头小心推到原来的位置,实在很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裴泠此前从未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男子,好像动不动就会脸红,面上总是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学宪昨夜没睡好?”她看着他青黑的眼圈,问道。
谢攸下意识地:“我没有做梦,真的没有。”
话一脱口,他悔得要死,急于辩驳,答非所问,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攸局促极了,赶紧岔开谈锋:“……不知邹老爷子又是如何说的?”
裴泠没有再纠缠做梦这个话题,宽宏大量地放了他一马,顺着他的话说:“邹世坤幼时确实体弱多病,哺养艰难,七八岁后身体渐壮,与常儿无殊,至聘定后,又开始动辄生病,邹老爷子心疑是二人命里相克,这才查出了沈韫八字作假一事。”
“沈韫有问题。”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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