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三日,于颜灼而言,竟比十年宫闱生涯更显漫长。
她坐立难安,对着那套“俭素行装”发了无数次呆,将那只丑丑的鸳鸯香囊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总觉得针脚不够完美。她甚至拉着挽春,将规划的“祈福之余”的路线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确保万无一失。
昭阳宫的宫人都察觉出主子近日心情极好,却又透着一种古怪的焦躁,仿佛在期待什么天大的事情。
终于,到了第三日。
皇帝銮驾一早便浩浩荡荡出了宫,前往京郊皇陵。整个紫禁城仿佛都随之空寂了几分。
颜灼强压着内心的激动,按部就班地用过早膳。巳时初,皇后依制出宫的仪仗也自长春宫启程,前往护国寺。颜灼作为“主动请缨”的随行祈福者,按品级着装,乘坐自己的轿辇,跟随在皇后凤驾之后。
队伍庄严肃穆,一路无话。颜灼端坐轿中,手指却紧张地绞着帕子。
抵达护国寺后,又是一番隆重的迎驾、安顿。主持亲自引领皇后与皇贵妃至主殿,焚香、诵经,开启为期三日的祈福法事。
庄严肃穆的诵经声回荡在宏伟的大殿中,檀香袅袅。颜灼跪在蒲团上,偷偷瞟向身旁的虞挽棠。只见她闭目凝神,双手合十,姿态虔诚端方,仿佛心神已完全沉浸于祈福之中,看不出半分杂念。
颜灼心里不禁打起鼓来:姐姐不会是忘了之前的约定,真的只想好好祈福吧?
冗长的仪式终于暂告一段落。主持引领她们前往备好的禅院静室休息,言明午后未时正再继续下一场法事。
进入禅院,屏退左右僧侣与大部分宫人,只留下最心腹的几名侍从。
门刚一关上,颜灼就迫不及待地凑到虞挽棠身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用气声问:“姐姐?”
虞挽棠睁开眼,方才那份宝相庄严的沉静瞬间褪去,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锐光和不易察觉的笑意。她微微颔首,低声道:“更衣。动作要快。”
颜灼的心瞬间落回实处,兴奋地差点叫出声!她赶紧和挽春躲到屏风后,手忙脚乱地脱下华丽的贵妃礼服,换上那套灰扑扑的棉布裙裳。挽春手脚麻利地帮她绾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圆髻,插上一根毫无装饰的木簪,最后戴上了那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帷帽。
另一边,虞挽棠也在宫人的协助下,迅速换好了另一套“俭素行装”。
两人对视一眼,帷帽轻纱后的目光交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新奇与紧张。此刻,她们不再是皇后与皇贵妃,只是两个试图偷溜出寺庙的普通女子。
虞挽棠对留下的心腹宫女低声吩咐了几句,无非是若有人求见该如何应对。宫女沉稳应下。
随后,虞挽棠引着颜灼,并未走禅院正门,而是通过一处僻静的侧门,绕开主要殿宇,沿着寺内一条清幽少人的小径,快速向后山门走去。
护国寺依山而建,后山门通常只供寺内僧侣出入,此时寂静无人。一个小沙弥早已候在那里,见到她们,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栓。
门外,那条通往市集的小径入口处,果然安静地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夫正是那个面容憨厚的中年汉子。
颜灼的心跳得如同擂鼓,紧张又兴奋地跟着虞挽棠快步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以及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寺内的诵经声和檀香气仿佛被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马车缓缓启动,沿着山道向下,轱辘压过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颜灼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她迫不及待地掀开帷帽的前纱,露出一张兴奋得泛红的脸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对面的人:“姐姐!我们真的……溜出来了!”
虞挽棠也轻轻掀开了前纱。她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粗糙的衣料,动作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但那双露出的眸子,在昏暗的车厢里,却亮得惊人,里面不再是平日的古井无波,而是漾着一种新奇而克制的微光。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颜灼脸上,唇角微微弯起,“小心些,莫要引人注意。”
虽然极力掩饰,但颜灼还是从她微微加快的呼吸和发亮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同样的激动和期待。
马车驶下山道,汇入京城喧闹的大街。嘈杂的市声瞬间涌入车厢,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成一曲鲜活生动的市井交响。
颜灼好奇地扒着车窗缝隙朝外看,眼睛都不够用了。原来宫外(寺外)的世界是这样的!如此热闹,如此……真实!
“姐姐你快看!那个糖人捏得好像!”她压低声音,兴奋地指给虞挽棠看。
虞挽棠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着那手艺人灵巧地捏出各种形状,金色的糖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和趣味,轻轻颔首:“确是有趣。”
马车在京西最热闹的一个集市口附近停了下来。
“小姐,到了。”车夫在外低声道。
颜灼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看向虞挽棠,伸出手,眼睛弯成了月牙:“姐姐,走!咱们……‘体察民情’去!”
虞挽棠看着她伸出的手,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缓缓将自己的手放入她的掌心。
指尖微凉,却带着一丝薄汗。
颜灼紧紧握住,感受到对方同样有些不稳的心跳。她咧嘴一笑,率先跳下了马车,然后又回身,小心翼翼地扶着虞挽棠下来。
双脚真正踏在集市粗糙的土地上,周围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和喧嚣的声浪,颜灼和虞挽棠都有片刻的恍惚和不适应。这与寺中的清静庄重截然不同。
但很快,颜灼就被周围琳琅满目的小摊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姐姐!你看这个面具!” “哇!泥叫叫!吹起来会响的!” “这是什么?闻着好香!”
她像是脱缰的野马,拉着虞挽棠在人群中穿梭,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一会儿蹲在卖草编蛐蛐的小摊前走不动道,一会儿又被吹糖人的吸引过去。
虞挽棠起初还有些拘谨,被她拉着,有些不习惯这般拥挤和喧闹。但看着颜灼那副毫无阴霾、纯粹快乐的模样,看着她对着一支廉价的绒花也能笑得那么开心,她心底那层冰冷的外壳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融化。
她任由颜灼拉着她,目光也渐渐被这鲜活的市井烟火气所吸引。她会因为看到一个造型奇特的瓦罐而微微挑眉,会因为闻到一股从未闻过的古怪香料而轻轻蹙鼻,也会在颜灼拿起一个丑萌的泥娃娃问她“像不像你”时,忍不住弯起唇角。
颜灼在一个卖蜜饯的摊子前停下,掏出绣花钱袋,认真地数出几个铜板,买了两小包杏脯。她塞了一包给虞挽棠,自己迫不及待地打开另一包,捏起一块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滋味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姐姐你快尝尝!寺里……家里的斋果都没这个味儿足!”
虞挽棠看着她那副馋猫样,迟疑地拿起一块,小心地尝了一口。过于甜腻的口感让她微微蹙眉,但看着颜灼期待的眼神,她还是慢慢吃了下去。
“怎么样?”颜灼眨巴着眼问。
“……尚可。”虞挽棠给出了一如既往的评价,眼底却带着笑。
颜灼哼了一声,又拉着她往前跑。
她们看了胸口碎大石的杂耍,听了围着一圈人叫好的说书,颜灼甚至还想尝试套圈,可惜技术太差,一个都没中,懊恼得直跺脚,逗得虞挽棠眼底笑意更深。
阳光透过帷帽的轻纱,变得柔和而朦胧。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和人潮混杂的气息,并不好闻,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颜灼的掌心一直紧紧握着虞挽棠的手,汗涔涔的,却谁也没有松开。
在一处相对人少的街角,有个老伯在卖一种用竹叶编的小蜻蜓,活灵活现。
颜灼一眼就看中了,跑过去拿起一个,爱不释手:“老伯,这个怎么卖?”
老伯报了个价。颜灼正要掏钱,虞挽棠却轻轻拉住了她,自己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钱袋,数出刚好数目的铜板,递给老伯,声音平静无波:“给。”
她付钱的动作自然而熟练,仿佛做过无数次。
颜灼惊讶地看着她。
虞挽棠接过那只竹叶蜻蜓,转身,递给颜灼,语气淡淡:“给你。”
颜灼愣愣地接过蜻蜓,看着虞挽棠那双在闹市中依旧清冷的眸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她知道的,虞挽棠并非真的熟悉市井,方才那番动作,恐怕是私下里悄悄练习过的。
就为了……能像普通人一样,为她买一个小玩意儿。
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她低下头,摆弄着那只精致的竹叶蜻蜓,小声嘟囔:“……谢谢姐姐。”
虞挽棠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极快地用指尖拂过她的帷帽轻纱,仿佛想碰碰她的脸,却又克制地收回。
“走吧,”她声音低柔,“时辰不早,还需在法事开始前回去。”
日头渐渐西斜,集市的人流却并未减少。
两人沿着街边慢慢走着,感受着这份偷来的自由与烟火气。偶尔目光交汇,即便隔着轻纱,也能感受到彼此眼中流淌的暖意和笑意。
然而,就在她们经过一个拐角,准备往回走时,异变陡生!
一个浑身酒气、步履踉跄的汉子突然从旁边冲出,直直朝着虞挽棠撞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虞挽棠正侧头看着颜灼,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好几步,帷帽都被撞得歪斜了一些,险些掉落!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那醉汉骂骂咧咧地抬头,浑浊的目光透过歪斜的轻纱,似乎瞥见了虞挽棠惊鸿一现的、与这身粗布衣格格不入的清冷侧脸和过于白皙的肌肤。
他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竟伸手就要去抓虞挽棠的胳膊:“小娘子……对不住啊……让哥哥瞧瞧……”
颜灼的反应快得惊人!
在那醉汉的手即将碰到虞挽棠的瞬间,她猛地将虞挽棠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抬起脚,狠狠地、精准地踹在了那醉汉的小腿骨上!
她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气,又是踹在脆弱的地方,那醉汉惨叫一声,“噗通”跪倒在地。
“瞎了你的狗眼!”颜灼厉声骂道,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十足的泼辣劲儿,完全不见平日娇滴滴的模样,“敢碰我姐姐?!信不信老娘报官抓你去吃牢饭!”
她一边骂,一边迅速地将虞挽棠歪掉的帷帽扶正,确保轻纱将她容貌严严实实遮住,自己则挺起胸膛,像只护崽的母鸡,恶狠狠地瞪着地上哀嚎的醉汉。
周围的人群被这动静吸引,纷纷驻足围观,指指点点。
那醉汉疼得龇牙咧嘴,又被颜灼这泼辣架势唬住,酒醒了大半,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却不敢再上前,灰溜溜地爬起来跑了。
颜灼犹不解气,冲着他的背影又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
直到那醉汉消失在人群里,她才猛地松了口气,赶紧转身查看虞挽棠的情况:“姐姐!你没事吧?有没有撞到哪里?吓死我了!”
她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上下打量着虞挽棠。
虞挽棠似乎才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她摇了摇头,帷帽下的目光落在颜灼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写满了担忧与后怕的眸子上。
方才那一刻,颜灼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踹倒醉汉、厉声喝骂的模样,与她娇小的身躯和往日娇憨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带着一种惊人的、灼人的力量。
虞挽棠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
她忽然伸出手,隔着衣袖,紧紧握住了颜灼的手腕。力道之大,甚至让颜灼微微吃痛。
“我没事。”虞挽棠的声音透过轻纱传来,带着一丝极细微的沙哑,“你……”
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她的手腕,低声道:“……很厉害。”
颜灼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虽然隔着帷帽挠不到),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娇憨:“那当然!我可是……我可是很凶的!”她本想说自己可是皇贵妃,及时刹住了车。
经此一遭,两人都心有余悸,也记挂着必须赶在下一场法事前回去。
看看天色已然不早。
“我们……得快些回去了。”颜灼小声提议,心里满是遗憾和后怕。
虞挽棠微微颔首,声音已然恢复平静:“嗯。”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马车快速向护国寺驶去,车厢内的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悸动。
颜灼还在为刚才的事后怕,时不时偷偷瞟一眼身旁沉默的虞挽棠。
虞挽棠则一直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帷帽的轻纱遮住了她的表情,只留下一个清冷而沉默的侧影。
直到马车再次停在护国寺后山门那僻静的小径入口。
两人先后下了车。
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寺内的钟声悠扬响起,提醒着晚课(或下一场法事)即将开始。周遭安静而肃穆。
颜灼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比如“今天虽然惊险但还是很开心”之类的话——
虞挽棠却忽然转过身。
她抬手,轻轻摘下了自己的帷帽,随后,又伸过来,极轻地摘下了颜灼的帷帽。
两张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夕阳柔和的光线下。一张明艳鲜活,带着未褪的兴奋和紧张;一张清冷端华,眼底却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潮。
虞挽棠的目光紧紧锁着颜灼,一步步向她走近。
颜灼被她眼中那从未见过的、深沉而汹涌的情绪震慑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轻轻抵在了冰凉的、爬满青苔的寺院后墙上。
虞挽棠逼近到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呼吸可闻。寺内的诵经声隐隐传来,更添几分禁忌之感。
“颜灼。”虞挽棠开口,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滚烫的力度。
颜灼的心跳骤然失序,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虞挽棠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方才因激动而愈发红润的唇瓣,目光灼灼,像是要将她吞噬。
“方才在市集上,”她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你护着我的样子……”
她顿了顿,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冲破了枷锁,汹涌而出。
“我很喜欢。”
话音未落,她猛地低下头,攫住了颜灼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蜻蜓点水或落在别处的亲吻。
这是一个真正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滚烫温度的吻。
深入,纠缠,霸道地掠夺着她的呼吸和所有思绪。
颜灼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凶猛而炽烈的亲吻,感受着对方唇齿间清冷又灼热的气息,感受着那紧紧攥住她手腕的、微微颤抖的力度。身后是佛寺清冷的墙,身前是爱人炽热的吻,极致的反差让她浑身战栗。
夕阳将相拥亲吻的两人身影镀上金色的光晕,投在寂静的寺院外墙之上。悠远的钟声还在回荡。
许久,虞挽棠才缓缓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依旧急促,眸中暗沉未退。
她看着颜灼迷蒙水润的眼睛和红肿的唇瓣,拇指极轻地擦过她的唇角,声音低哑得近乎蛊惑:
“该回去了……”
“……莫误了晚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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