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宫宴，乃年尾最隆重的大宴之一。紫禁城银装素裹，各宫廊庑却早已扫净积雪，挂起喜庆宫灯，空气里弥漫着食物与香料混合的暖香。
今年的宫宴，气氛却与往年截然不同。
帝后驾临，众人山呼万岁千岁。起身落座时，所有妃嫔命妇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带着惊疑不定地瞟向凤座之旁——
那里，原本属于皇帝左下首第一个、历来由位份最高的妃嫔坐的位置，此刻坐着的，竟然是皇贵妃颜灼！
她今日穿了一身正红织金凤穿牡丹的宫装，云鬓高绾，珠翠环绕，妆容精致明艳，虽脸色仍带着一丝病后的苍白，却丝毫掩不住那份通身的骄矜与……理所当然？
而皇后虞挽棠，竟就默许她坐在了自己身侧，甚至还在她落座时，几不可察地抬手虚扶了一下她的肘部！
众人：“！！！”
这……这不合规矩！简直骇人听闻！
就连皇帝，看到这一幕时，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想到日前自己那句“和睦”的提醒，又看到颜灼那依旧略显虚弱的神色（或许是装的），最终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未出声斥责。
颜灼才不管底下那些惊掉的下巴和探究的目光。她侧过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虞挽棠小声道：“姐姐，这位置视野真好。”都能看到下面那些人精彩的脸色了。
虞挽棠执起酒杯，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语气淡然：“嗯。安心用膳。”
宴席开始，丝竹声起，歌舞翩跹。
按照流程，帝后需先接受众妃嫔命妇的敬酒。
轮到颜灼时，她端起酒杯，站起身，走到御座和凤座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说着吉祥话：“臣妾祝陛下、皇后娘娘福寿安康，岁岁如意。”语气恭顺，挑不出错处。
皇帝点点头，受了她的酒。
虞挽棠也端起酒杯，正要饮下。
颜灼却忽然“哎呀”一声，像是脚下不稳，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手中的酒液竟泼洒出少许，正好溅在了虞挽棠的袖摆上！
“臣妾该死！”颜灼立刻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连忙放下酒杯，掏出自己的绢帕，就要去擦虞挽棠的衣袖，“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方才头晕……”
虞挽棠微微蹙眉，却并未躲闪，只淡淡道：“无妨。不过些许酒水。”
然而颜灼却执意要擦，手忙脚乱间，指尖却极快极轻地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虞挽棠宽大的袖袋之中。动作隐蔽至极，除了当事人，无人察觉。
“好了。”虞挽棠按住她的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回座吧。”
“谢娘娘恕罪。”颜灼这才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乖乖退回自己的座位，垂下头，仿佛还在后怕。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宴席继续。
推杯换盏间，虞挽棠借口更衣，暂离片刻。
偏殿内，她屏退宫人，从袖袋中取出颜灼方才塞给她的东西——竟是一颗用糯米纸仔细包着的、她最喜欢的梨糖。
底下还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画着一只气鼓鼓的、被裹成粽子的小猫，旁边写着两个字：『难吃！』
显然是在抱怨宫宴的菜肴不合口味。
虞挽棠看着那纸条，想象着颜灼一边对着满桌珍馐撇嘴，一边偷偷画小像抱怨的模样，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她将那颗梨糖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瞬间驱散了酒液的辛辣和宴席的沉闷。
回到席间时，她的心情明显愉悦了几分。
颜灼接收到她眼中那抹极快的笑意，知道自己捣的鬼成功了，心里得意，胃口也好了些，甚至主动给虞挽棠夹了一筷子她瞧着她多看了两眼的清蒸鲥鱼。
“姐姐尝尝这个，看着还成。”她语气随意，像是顺手而为。
虞挽棠看着碗里的鱼肉，顿了顿，竟真的拿起筷子，慢慢吃了。
底下一直暗中观察的众人，再次目瞪口呆。
皇贵妃给皇后布菜？！皇后还吃了？！这……这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皇帝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宴至中途，有宗室王妃起身，笑着向皇帝敬酒，言语间不免提到皇家子嗣绵延的重要性，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几位年轻妃嫔。
皇帝闻言，笑容淡了些，只敷衍地应了几句。
那王妃却似不懂眼色，又笑着对虞挽棠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也该多为陛下分忧，劝陛下雨露均沾才是……”
这话已是有些逾越。
虞挽棠放下筷子，拿起绢帕擦了擦嘴角，语气平淡无波：“皇家子嗣事关国本，自有陛下圣心独断。本宫身为皇后，只求六宫和睦，陛下安心前朝，不敢妄言其他。”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全了规矩，又堵了回去，更隐隐点出“六宫和睦”才是当前要紧事——这可是陛下您自己说的。
那王妃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讪讪，只得悻悻坐下。
颜灼在一旁听着，心里给虞挽棠喝彩，面上却故意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人听到：“多管闲事……”
这话像是抱怨那王妃，却又像是在对虞挽棠那番官方说辞表示不满，符合她一贯的“骄纵”人设。
皇帝果然瞥了她一眼，眼神莫测，却并未说什么。
经此一遭，再无人敢轻易提及此事。
宴席终了，帝后起驾回宫。
众人恭送。
虞挽棠起身，许是坐久了，又或许是饮了酒，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站在她身侧的颜灼立刻伸手，极其自然地扶住了她的手臂，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嫌弃”和“不耐烦”，声音却清晰传入众人耳中：“哎呀姐姐你怎么回事？喝这么点就站不稳了？真是的……慢点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几乎是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过去，“搀扶”着虞挽棠往外走，动作看似粗鲁，实则小心翼翼，将虞挽棠护得严严实实。
虞挽棠也顺势将一部分重量倚靠在她身上，微微蹙着眉，仿佛真的不胜酒力。
两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吵吵闹闹”地相携着离开了大殿，将那满殿神色各异的目光甩在身后。
直到走出老远，确定无人能看见，颜灼才松了口气，却依旧没松开手，反而将虞挽棠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些，小声问：“姐姐，你真喝多了？难受吗？”
虞挽棠侧过头，看着她写满担忧的眸子，眼底漾开清浅的笑意，微微摇头：“装的。”
颜灼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出声来，嗔怪地捶了她一下：“吓死我了！演得还挺像！”
虞挽棠任由她抱着手臂，两人慢悠悠地走在覆着薄雪的宫道上，月光将相偎的身影拉得很长。
“今日……表现不错。”虞挽棠忽然低声道。
颜灼立刻扬起下巴，得意道：“那当然！我可是……”她本想自夸一番，忽然想到什么，眼波流转，凑近了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撒娇似的狡黠，“那……姐姐，我表现这么好，有奖励吗？”
虞挽棠脚步未停，侧眸看她。月光下，颜灼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像只讨要鱼干的小猫。她心底微软，面上却依旧清冷，只淡淡反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颜灼眨眨眼，得寸进尺地晃了晃两人交挽的手臂：“嗯……我想想，要不……今晚我去长春宫蹭半张床睡？保证乖乖的，不抢姐姐被子！”她说着保证，语气里却全是“我肯定会抢而且还要抱着你睡”的潜台词。
虞挽棠岂会不知她那点小心思。若是平日，她多半会以“于礼不合”轻轻挡回去，但此刻，看着颜灼因为方才演戏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想着她在宴席上偷偷塞糖的小动作，还有那看似嫌弃实则周全的搀扶……她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扫过前方巡夜侍卫隐约的身影。
颜灼见她沉默，以为又被拒绝，嘴角刚微微垮下一点，却听见身边人用那惯常的清冷语调，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
“准了。不过，若抢被子，便罚你去暖阁独睡。”
颜灼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她，笑容一下子绽开，比宫灯还要璀璨明艳，她几乎要跳起来，好歹还记得这是在宫里，强压着兴奋，紧紧抱住虞挽棠的胳膊，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不抢不抢！绝对不抢！姐姐最好啦！”
她高兴得像是得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宝，连脚步都变得轻快雀跃。
虞挽棠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欢喜，唇角那抹压抑了整晚的笑意终于彻底漾开，如同冰面破开，春水微澜，虽浅却真。她任由颜灼几乎挂在自己身上，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温暖和依赖，心中那片沉寂多年的冰原，似乎也因这份炽热而加速消融。
“安静些，”她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还在外面。”
“哦哦哦！”颜灼连忙压低声音，但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收不住，凑到虞挽棠耳边，用气声小小声地保证：“回去再高兴！”
虞挽棠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算是回应。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依偎着，一步步走向长春宫的方向。雪落无声，宫灯暖黄，将两人紧密相偎的身影拉得很长，仿佛要一直这样走下去。
这一刻，无需言语。奖励，或许并非实物，而是允许靠近的默许，是冰冷宫规下悄然共享的温暖，是心照不宣的偏爱与特例。
而她们身后，那场盛大而诡异的冬至宫宴，已然落幕。留给世人的，是无尽的猜测和又一个颠覆认知的谜团。
唯有她们自己知道，那看似疏离又别扭的“和睦”之下，是怎样汹涌而坚定的心意，以及……一场即将兑现的、“不准抢被子”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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