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金桂的甜香取代了夏蝉的聒噪,弥漫在宫苑的每一个角落。紫禁城迎来了又一年的中秋。
今年的中秋宫宴,比起年节,更多了几分闲适和风雅。宴设于临水的澄瑞亭,四周纱幔轻拂,湖中倒映着皎洁月轮与璀璨宫灯,丝竹声悠扬婉转。
帝后并肩坐于上首,接受着众人的朝拜与祝福。皇帝今日心情似乎颇佳,甚至多饮了几杯桂花酿,与身旁的虞挽棠低语了几句,脸上带着笑意。
虞挽棠依旧是那副端华持重的模样,应对得体,只是目光偶尔掠过台下那个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绯色身影时,会几不可察地柔和一瞬。
颜灼坐在妃嫔之首,面前摆着精致的月饼和各色瓜果,她却没什么胃口,只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盘中一只做成玉兔形状的豆沙糕,眼神时不时瞟向亭外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心里琢磨着——不知道民间的中秋,是不是更热闹些?有没有好玩的花灯?放的月饼是不是比宫里的甜?
直到身旁的宫女轻轻碰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发现皇帝正笑着看向她这边。
“皇贵妃似乎对这月饼不甚满意?”皇帝语气带着调侃。
颜灼连忙起身,端起酒杯,脸上堆起娇憨的笑:“陛下说笑了,御膳房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臣妾看着这天上的月亮,想起‘嫦娥应悔偷灵药’的故事,一时有些出神罢了。”
皇帝闻言哈哈一笑:“爱妃倒是多愁善感。来,朕与你同饮此杯,愿人间团圆,不必羡仙。”
颜灼笑着饮尽杯中酒,坐下后,却悄悄冲虞挽棠的方向撇了撇嘴——谁要跟他团圆!虚伪!
虞挽棠接收到她的小动作,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端起茶杯,掩去了唇角微扬的弧度。
宴至中途,有宫女捧上今岁新贡的蜜柚,金黄的果皮散发着清新香气。
皇帝亲自剥了一瓣,尝了尝,点头赞道:“今年这柚子倒甜。”说着,竟很自然地递了一瓣给身旁的虞挽棠,“皇后也尝尝。”
这个举动看似寻常,却让底下不少妃嫔瞬间红了眼!陛下何曾如此体贴过?!便是从前最得宠的淑妃,也未曾有过这般待遇!
虞挽棠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从容接过,低声道:“谢陛下。”
皇帝看着她优雅地撕去白色经络,将晶莹的果肉送入唇中,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欣赏,忽然叹道:“朕近来时常觉得,有皇后在身旁,省心不少。六宫安宁,前朝也能少些烦忧。”
这话已是极高的赞誉,几乎是在肯定虞挽棠的中宫之位和治理之能。
众妃嫔更是听得心惊,纷纷低下头,心思各异。
颜灼在底下,指甲差点掐进掌心!狗皇帝!现在知道姐姐的好了?早干嘛去了!还想摘桃子?做梦!
她气得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却呛得咳嗽起来,脸都咳红了。
虞挽棠的目光立刻担忧地扫过来。
颜灼连忙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却趁低头擦嘴的瞬间,狠狠瞪了皇帝背影一眼。
虞挽棠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底那点因皇帝赞誉而产生的波澜瞬间平复,反而泛起一丝莫名的暖意和好笑。她垂下眼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皇帝淡淡道:“陛下谬赞,臣妾分内之事。”
语气恭顺,却带着清晰的疏离。
皇帝似乎并未察觉,又或许是酒意上头,继续感慨道:“若是后宫一直如此和睦,朕便安心了。”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颜灼,“皇贵妃如今也懂事了不少,皇后功不可没。”
颜灼在底下听得直翻白眼。懂事你个头!
虞挽棠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皇贵妃天性率真,臣妾不敢居功。”
皇帝笑了笑,不再多说,转而欣赏起亭外的歌舞。
宴席终了,帝后起驾回宫。
众人恭送。
或许是饮了酒,又或许是月色太美,皇帝竟没有立刻上銮驾,而是对虞挽棠道:“月色正好,皇后陪朕走走吧。”
虞挽棠脚步微顿,垂下眼帘:“是。”
颜灼跟在后面,看着皇帝和虞挽棠并肩走在前面月光下的身影,心里那坛陈年老醋彻底打翻了!酸气直冲头顶!走走走!走什么走!大晚上的!孤男寡女!不要脸!
她气得牙痒痒,却只能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眼睛死死盯着前面两人的背影,恨不得盯出两个洞来。
皇帝似乎真的只是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前朝琐事和风月诗词。虞挽棠偶尔应答几句,声音清淡,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行至一处僻静荷塘,月光如水银泻地,残荷映着月影,别有一番凄清之美。
皇帝停下脚步,负手望着池塘,忽然道:“朕还记得,你刚嫁入东宫那年中秋,也是在这塘边,你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裙子,对着月亮发呆。朕问你可是想家,你说……”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转过头,目光深沉地看着虞挽棠。
虞挽棠微微蹙眉,似乎不愿回忆过往,只淡淡道:“年少懵懂,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却仿佛陷入了回忆,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挽棠,有时朕觉得,你我之间,似乎错过了许多。”
这话已带着明显的暗示和近乎直白的撩拨。
跟在后面的颜灼听得清清楚楚,肺都要气炸了!错过你个大头鬼!现在想来吃回头草了?!晚了!姐姐是我的!
她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虞挽棠拉走!
虞挽棠后退半步,微微屈膝,语气疏冷而清晰:“陛下醉了。臣妾命人备醒酒汤。”
皇帝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冷冰冰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挫败和愠怒,但很快又压了下去,笑了笑:“是朕多饮了。回宫吧。”
他转身,目光掠过不远处假装看风景的颜灼,眼神莫测,最终什么都没说,大步走向銮驾。
虞挽棠微微松了口气,跟上。
颜灼赶紧也低着头跟上,心里把狗皇帝骂了千百遍。
送走皇帝,虞挽棠转身,看向一脸气鼓鼓、快要变成河豚的颜灼,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去吧。”
颜灼憋着一肚子气,跟着她回到长春宫。
一进殿门,屏退左右,颜灼就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虞挽棠的腰,把脸埋在她带着夜露微凉的后背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委屈和醋意:“你不准理他!不准听他那些鬼话!不准跟他回忆过去!不准对他笑!”
虞挽棠被她撞得微微踉跄一下,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温热和明显的颤抖,心底那点因皇帝举动而产生的腻烦瞬间消散,化作一片无奈的柔软。
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挣脱,只是拍了拍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胡说什么。”
“我才没胡说!”颜灼抬起头,眼睛都红了,像只被抢了伴侣的小兽,“他都那样看你了!还说那种话!他就是后悔了!想把你抢回去!我不准!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她说着,更紧地抱住她,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虞挽棠转过身,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眼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心里又酸又软。她抬起手,用指尖极轻地揩去她眼角的湿意,声音低柔:“傻不傻。”
“就傻!”颜灼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神执拗又委屈,“姐姐你答应过我了的……不能反悔……”
虞挽棠凝视着她,看了许久许久,然后,缓缓低下头,将一个轻柔如羽的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嗯。”她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不反悔。”
颜灼的心猛地一颤,所有的不安和醋意都被这个轻吻和承诺熨帖平整。她吸了吸鼻子,重新将脸埋进虞挽棠颈窝,小声嘟囔:“……这还差不多。”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窗外月光无声流淌。
良久,颜灼才闷闷地问:“姐姐,你刚才……有没有一点点感动?”
虞挽棠挑眉:“感动什么?”
“就是……狗皇帝那些话啊……什么错过好多……”颜灼的声音酸溜溜的。
虞挽棠沉默了一下,然后,极其认真地回答:“只觉得恶心。”
颜灼:“……”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虞挽棠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嫌弃的脸,愣了两秒,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方才那点委屈醋意瞬间烟消云散。
“姐姐你……”她笑得直不起腰,“你也太损了……”
虞挽棠眼底也漾开浅浅笑意,捏了捏她的鼻尖:“满意了?”
“满意!特别满意!”颜灼用力点头,像只被顺毛顺得极其舒服的猫,重新腻回她怀里,蹭了蹭,“我就知道姐姐眼光最好!才看不上那种虚情假意呢!”
虞挽棠由她抱着,目光投向窗外那轮圆满的月,声音低缓:“虚情假意也好,帝王恩宠也罢,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她收回目光,落在怀中人明媚的笑脸上,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唇角。
“唯有握在手中的,才是真实。”
颜灼望进她深邃的眸子里,那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盛满了月光和温柔。她重重地点头,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嗯!握紧了!死也不放开!”
月光皎洁,将相拥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面上,亲密无间。
宫墙依旧高耸,圣心依旧难测。
但她们彼此紧握的手,比月光更明亮,比承诺更坚定。
这深宫寂寥,长夜漫漫。
但有你在,便有了勇气和温暖。
次日:[慈宁宫]
殿内檀香幽微,只剩姑侄二人相对。太后指间的佛珠骤然停驻,目光如炬,却又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忧忡。
太后:“棠儿……看着姑母的眼睛,跟姑母说实话,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你和颜灼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她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似坠着千斤重,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虞挽棠未避太后目光,神色平静无波,唇角甚至噙着一丝极淡的、尘埃落定的释然:“回姑母,是真的。”
太后像被这直白的承认狠狠刺中,猛地吸气,指尖将佛珠攥得发紧:“糊涂!棠儿,你真是糊涂透顶!”声音里裹着痛心疾首的颤抖“你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你可知这后宫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多少女人日思夜想,就盼着抓你的错处,好爬上你的位置!你倒好……整日与那颜灼眉目传情、暧昧不清,宫规礼法全抛到脑后了?你让姑母……让姑母如何是好?将来九泉之下,我要怎么向你父亲、你母亲交代?!”说到最后,语气已近哽咽,满是家族责任压身的沉重。
虞挽棠静静听着斥责,眼中无波,只在“父母”二字入耳时,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她缓缓起身,端端正正跪在太后面前:“母后的训诫,儿臣都懂。宫规礼法、利害得失,儿臣比谁都清楚。”抬眸时,目光清亮而坚定,透着罕见的执拗“正因为清楚,才知这宫里虚情假意多,真心实意少。儿臣与阿灼……并非母后想的那般不堪。我们只是……想在这冰冷宫墙里,彼此取暖罢了。”
太后望着她跪得笔直的身影,又气又疼:“取暖?你这哪里是取暖,是引火烧身!皇帝如今被前朝事绊着,没空深究后宫!若他日他察觉了呢?你怎么办?颜家怎么办?你这是把整个虞家都架在火上烤啊!”
虞挽棠“声音依旧平静,却藏着不容转圜的决绝:“所以儿臣恳请母后,就当……不知此事可好?日后若真东窗事发,所有罪责,儿臣一人承担,绝不敢牵连母后,牵连虞家分毫。”
太后气得发笑,笑声里满是悲凉:“你承担?你怎么承担?那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你真是被情爱冲昏了头!你告诉母后,你到底想如何?莫非……莫非你还真想抛下这皇后尊位,跟她隐姓埋名,做那不问世事的野鸳鸯不成?!”话问得尖锐,劈开所有伪装,直刺核心。
虞挽棠沉默片刻,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再抬眸时,眼底竟掠过一丝被说中心事的坦然,还藏着若有若无的向往:“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母后。”
太后彻底怔住,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一向清冷自持、循规蹈矩的侄女。她张了张嘴,想再斥责,却发现所有话在这份近乎悲壮的坦诚前,都显得苍白。良久,她像被抽走所有力气,颓然靠回引枕,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难辨,最终只剩无奈的喟叹:“你啊……轻轻摇头罢了,罢了……我老了,管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太后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里满是疲惫,还有妥协后的释然:“只要你……自己觉得开心,日后别后悔就好。”
虞挽棠眼底骤然迸出难以置信的微光,她深深俯下身,额头轻触冰冷的地面,行了个大礼,声音虽轻,却裹着难掩的动容与感激:“儿臣……谢母后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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