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泊今晚没什么心思改他的论文。
他几乎是飘着收拾了笔记本电脑，然后锁上办公室的门，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便又飘在了平大校园里。
陶远行说完那句话，就真的走了。
直到良久之后，陆泊才好像回过味儿来：他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个现在的差距太大了。
你是个温良纯洁的小白花，而我是个露出马脚的无良律师。
陆泊当然不这么认为。不可能。
陶远行这么贬损他自己，让陆泊感觉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就窝在那里，发也发不出来。
于是这股火烧得他整个人都晕头转向地飘了起来。
而现在，被深夜的小凉风一吹，火势终于小了些，陆泊得以在一团乱麻中找出了一个线头：
当务之急，应该是尽快搞清楚陶远行到底发生了什么。
*
陶远行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合上，靠进了座椅里。
他刚刚查完赵冰青给他留的作业。
Cindy Hazan和Phillip Shaver，在20世纪80年代时，基于心理学家John Bowlby的相关理论，提出了成人恋情中的四种依恋型人格：安全型、痴迷型、回避型、恐惧型。
这四种类型里，只有安全型是普世意义上认为的最理想状态：乐观，不疑神疑鬼，对亲密关系和彼此之间的依赖感到安心。
而另外三种，痴迷型又称焦虑型；回避型，顾名思义，平淡又冷漠，即使渴望亲密关系也会回避别人的靠近；而恐惧型就更胜一筹，拒绝亲密关系，会对此表现出极强的排斥心理。
陶远行头疼，清瘦的胳膊慢慢抬起来，搓了搓脸。
那他算是什么类型？回避型有点不够，恐惧型貌似又过了。
毕竟，他也没看见陆泊扭头就跑啊。
他看着书桌上台灯有些昏黄的光，默默想着：这要是搁在高二或者高三的时候，他肯定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回避型依恋”或“恐惧型依恋”这种词会用来形容他。
那个时候的他，会非常自信地给自己下定义：我绝对绝对是个安全型的。
因为那个时候的陶远行简直是块牛皮糖，在学校里14个小时，恨不得14个小时都当陆泊的腿部挂件，美名其曰陆泊学习好，他得跟着蹭一点好细胞。
而另外的10个小时他也不会太想陆泊，就好好做题，好好睡觉，第二天才能有力气继续勾肩搭背……
陶远行和陆泊，相识于文理分班之后的第一次重新分组。暨陆泊从文科班里被分流过来、两天没成功说出第三句话之后，陶远行反而被憋坏了，于是他找了个话头：
“学霸，你是不是有个手机？”
学校不让带手机，陆泊当时大概率以为自己是来找茬的。
但天地良心，陶远行只是想查一下，怎么才能救活自己那盆可怜兮兮的苔藓。
苔藓是他10岁那年自己从河边挖的，他从父母家里带出来的东西不多，这盆苔藓算是其中一个。
然而最近，它被姑父搬动东西时不慎移动到了阳台上，被巨大的太阳晒了一天之后，陶远行回到家，发现他的小苔已经快不行了。
陶远行当即便开始拯救：先是大喊大叫，意图给植物叫魂；之后又把它挪到“病房”，一个背阴的地方；再之后，给它“喂药”，自来水。
毕竟，姑姑家里不可能让他给这盆“破草”喂纯净水。
姑父表达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没注意”，陶远行当然也不能再揪着不放。只不过，奋力抢救两天之后，他的小苔还是半死不活。
陶远行没辙，想借表弟的电脑查一下如何拯救一盆濒临死亡的生物，表弟却说什么都不让他碰。
于是最终，陶远行也算是不得已，求助了陆泊。
陆泊本就对生物很感兴趣，每次都能轻轻松松考到满分。知道了前因后果，便帮陶远行一起查。
然而那次救活小苔后，没过几天，它便又一次“不慎”被表弟遗落在了窗台上。
陆泊当时说：“要不把它养在我家，我家里没表弟。”
于是，陶远行家的小苔开始了寄养生活。
陶远行也因此得以经常去陆泊家探望“儿子”。
然后，他知道了陆泊家庭幸福，父母都在皂城电视台工作，陆爸爸还是台里的领导。
陶远行记得，他当时托付苔藓的时候，是这么对陆泊说的：
“这是我儿子，你可得给我照顾好了，嗯……它要是死了，我拿你是问。”
然而只过了一秒，陶远行就又说道：“我开玩笑的，闷葫芦你别当真。唉，死了就死了吧，反正现在也已经半死不活了……”
结果后来，小苔没死在陆泊手上。相反，陆泊养得很好，一整盆全是绿油油的。
陶远行当时甚至怀疑，陆泊是不是有什么极品木灵根，或者是自然属性的其他什么灵根。
不然，他怎么那么喜欢生态学呢？
陶远行此生头一次听到“生态学”三个字，是小时候看动物世界之后得知的；但对这个学科有初步的了解，就完全是因为陆泊。
后来他和陆泊熟悉了，发现陆泊每天只要把校内课业学完、有了闲暇时间，必然会安排上自己的兴趣：他会去图书馆里借阅国家地理杂志，或者拿着手机，看下载好的自然类纪录片。
陆泊说，他很喜欢生态学。
陶远行当时一拍大腿：诶！那你大学可以学这个啊，我听说好多大学都有，以你的成绩，肯定能上那所最好的——等我查查哪所大学的生态学最好啊。你学到博士，以后就能当科学家，天天研究生态学。哎呀呀，人啊还是得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儿，想想就爽。
陶远行记得，当时陆泊看向了他，然后很认真地问：“那你呢？你有什么理想？”
“我嘛……”陶远行想了想，说，“我就挣大钱去，再也不为了一台电脑，或者是查个资料这种小事伤各种脑筋。”
陶远行说完，瞥到了陆泊的表情。他当时并没有理解，只觉得闷葫芦现在虽然摆脱了这个外号，但还是太闷了，尤其是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的什么都不说出来，还以为自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呢？
于是，陶远行又突然起了逗弄一下好同桌的心思，便笑嘻嘻道：
“陆大科学家，我看报道说，有好多科研工作者都很清贫。我当然不希望你清贫啊，人怎么会和钱这种东西过不去呢，是吧！我是说，假如你真的清贫，那也没关系，”陶远行一拍胸脯，“你的衣食住行，我包了呗！”
陶远行记得当时陆泊的表情一言难尽。
但又很清楚，意思就是：你又不着调了。
于是陶远行来了劲，继续跑偏：“你还别说，要是我真挣了大钱，说不定还能给你的研究入股呢！怎么样学霸，要不要现在就来抱我的大腿？给，快抱。”
那天，陆泊是被陶远行给恶心走的。
后来，陶远行和陆泊一起查到了国内大学的生态学专业排名。
又过了一年，陆泊成功按照他俩当时畅想的，踏入平大校园，开始系统学习生态学的基础知识。
直到现在，陆泊在生态学这个领域里兜兜转转，找到了一个研究方向，做出了一点微小的突破，得以回国后留在平大任教。
但陶远行却没有如当初所言。
诚然，他长大后再也没有为了“有个趁手的工具来查资料”这种事情伤脑筋，但……这不是每个大人都会得到的吗。
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再得到其他的了。
在青春里对未来的种种美好想象，终究是年少无知说的大话罢了。
陶远行拍了拍脸，觉得自己这几天简直太过伤春悲秋。明明，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
于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已经空荡荡的公寓里转悠两圈后，没找到什么吃的，最终只能拿了换洗衣服去冲澡：水汽也能扼制住不断瞎想的思路。
然而，大概是临睡之前动脑太多，或者是那个澡洗的时间还不够长，陶远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依旧没睡着。
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摊在床边的人终于陷入浅眠，却又做了梦，那梦境还无比真实，简直和记忆中的情形没什么两样。
陶远行曾经给陆泊讲过他那盆小苔的由来，意在说明它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也不承载自己对父母的思念。当初把这盆苔藓带出来，只因为它是活的，陶远行实在做不到放它在那座没人的房子里自生自灭。
他的意思是，陆泊不用因为帮他养苔藓，而有什么心理负担。
但后来有一次，陶远行说漏了嘴：他其实还挺喜欢苔藓这种植物的，越养越喜欢。
陆泊问他为什么，陶远行当时中二病犯了，大言不惭地说：
“苔藓，是一种在困境、逆境、绝境中依旧能够生存的地表植被。它虽然小，不起眼，但只要长起来，就能连成一片；它阴暗、潮湿，却又极具生命力，其他植物都没法生长的地方，它也能长。我觉得，它代表着睥睨自然的高傲和自由不屈的灵魂！”
陶远行这一番大话似乎震惊了陆泊。
许久之后，陆泊才点点头，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你这么喜欢，还好我没把它养死。”
是啊，陆泊怎么可能会养死小苔呢？
和陶远行有关的一切东西，他当时都是小心照料着的。
那盆苔藓，最后是死在了陶远行自己手上。
其实也不能算是“死”吧，苔藓在很多地方都能活。准确地说，应该是陶远行“抛弃”了它。
陶远行单方面和陆泊分手后，从姑姑家里搬了出来。
当时，他还带着小苔，肩膀上背着书包，右手拎一巨大的行李袋，左手抱着装小苔的花盆。
然后，走出小区门口时，装着小苔的花盆自己碎了，没有任何征兆的。
陶远行当时看着那一地的陶瓷碎片，突然间就像真的疯了一样，无声嘶吼着将碎片踩在脚下，又将它们全部扔进附近的垃圾桶和垃圾堆。
苔藓底部的泥土也被他的动作抖落下来不少。陶远行在那里逗留了很久，最终，他最后看了一眼散落在老旧小区绿化带里的苔藓，什么也没管，转身离开了。
他离开了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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