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那句“恐引发毒性剧烈反噬”的警告,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主帐内激起了无声的涟漪后,暂时沉了下去。
凌烨以“大战在即,岂能离营”为由,压下了回京之议。萧煜面色如常,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看向苏晚的目光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冷意似乎又重了几分。
苏晚退出来后,心依旧悬着。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然而,很快她就没太多时间去焦虑这件事了。北狄大军压境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军营。
斥候的马蹄声越来越频繁,带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紧急。空气中不再仅仅是肃杀,更渐渐染上了血腥和焦煳的味道——前线的零星接触和试探已经开始,伤亡开始出现。
“……北狄前锋已突破黑石口,距大营不足百里!左军王将军所部损失惨重,请求指示!”传令兵带着一身尘土和干涸的血迹,嘶哑焦急的声音再次穿透营地的宁静。
伤兵营事件后,苏晚帐外的看守依旧,但她能感觉到,整个军营的重心已经完全转移到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上。她甚至能被允许在守卫的监视下,有限地去伤兵营帮忙——那里早已人满为患,痛苦的呻吟和浓郁的血腥气几乎令人窒息。断肢残臂,深可见骨的伤口,高烧呓语的士兵……战争的残酷以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
她忙碌着,用她有限的资源和超越时代的清创包扎理念,尽可能减少感染和痛苦。每一次擦拭鲜血,每一次听到哀嚎,都让她对这场战争的惨烈认识更深一分,也对那个在帐中运筹帷幄的男人,生出一份难以言喻的敬畏。
主帐那边,不再有激烈的争论,反而陷入一种极致的、有序的沉寂,与伤兵营的喧嚣形成诡异对比。
然后,她听到了凌烨的声音。
不再是面对她时的审问,也不是病中的低哑,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语调——沉静、冰冷、条理清晰,带着一种绝对权威和掌控力,即使偶尔被压抑的咳嗽打断,也丝毫不影响那份洞悉全局、杀伐决断的锐利。
一道道命令从主帐内传出,快速而明确,精准地投向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告诉王贲,黑石口失守,责不在他。狄人重甲骑兵冲锋之势不可硬挡。令他即刻放弃山口,后撤至鹰嘴崖狭窄处,依第三预案固守!丢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强弩和火油,利用地形,给本将狠狠挫其锋芒!”
“……令右军张焕部,卸甲轻装,只带三日干粮和引火之物,沿落马涧那条废弃猎道急行军!告诉他,本将不管他用爬还是用滚,务必在明日拂晓前抵达北狄主力侧翼的野狼谷!看到崖顶三堆烽火,立刻全力攻击其粮草辎重,不必恋战,烧完即走!”
“……中军所有弓弩手前移三百步,就依托新设的陷马坑和拒马桩,分三段轮射,没有本将命令,就算狄人的刀砍到鼻子前,也不准后退一步!违令者,斩!”
“……粮草辎重队立刻向东南鹰扬堡方向转移十里,由扈字营全程护卫,遇小股敌军骚扰不得追击,保全物资为要!”
“……再从后备营调三百人,即刻起沿大营左翼山林多布旗帜,夜间加倍巡哨火把,制造疑兵,牵制狄人右翼,使其不敢全力压上!”
他的命令细致入微,不仅考虑到战略战术,甚至预判了敌军的反应和己方执行时可能遇到的困难。每一道指令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切割着战场,试图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没有质疑,没有犹豫,帐外聆听的将领只有沉声的应诺和迅速离去执行命令的脚步声。
苏晚甚至能想象出,凌烨此刻必定正站在舆图前,苍白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过一个个关隘要道,那双因疲惫和病痛而带着血丝的眼眸,却锐利得能穿透地图,洞悉着整个战场的瞬息万变。他的额角必定沁着细密的冷汗,每一次呼吸都可能牵扯着体内的剧痛,但他的思维却高速运转,冷静得可怕。
他根本无需亲临沙场喋血。这座主帐,便是他的中军帅帐。他重病未愈,脸色苍白如纸,但只要他还站在那里,冷静地发出指令,这座军营便有了魂,数千将士便有了方向,知道该如何挥刀,如何进退。
传令兵来了又走,马蹄声急促如雨,带来一个个前线消息,又带走一道道新的指令。
“报——!将军!王贲将军已撤至鹰嘴崖,依计固守,利用弩箭和火油重创狄人先锋!狄人攻势暂缓!”
“报——!张焕将军部已出发!”
“报——!中军弩阵已就位,击退狄人第一波试探冲锋!”
“报——!北狄主力开始向我中军移动,阵型厚重,似是主攻方向!”
捷报与危机如同潮水般交替涌入主帐,而凌烨的声音始终沉稳,根据瞬息万变的战况,微调着部署,如同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冷静地挪动着棋盘上的棋子。
整个军营像一架精密而高效的战争机器,在他的指挥下隆隆运转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极致压迫感,却奇异地被一种坚定的秩序所笼罩,不见多少慌乱。
苏晚忙碌间隙,听着外面的一切,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什么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凌烨这个人,他的价值远不止于武艺高强。他的头脑,他的谋略,他那种于尸山血海般的压力下依旧冷静如磐石的意志,才是真正可怕的力量。
然而,辉煌的战术背后,是冰冷的伤亡数字。不断有新的伤兵被抬下来,缺胳膊少腿者比比皆是,有些人甚至在途中就咽了气。战争的残酷,并不会因为指挥者的高明而有丝毫减弱。
这样一个足以影响战局、震慑敌人的人物,萧煜……怎么敢?怎么敢用那样阴毒的手段对付他?难道就不怕北境失守,国门洞开吗?
还是说,在萧煜心中,有什么比这万里江山、比这千万将士百姓的性命……更重要?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同时,看着那个在病中依旧强撑起大局,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关系着无数人生死的身影,她心底那丝因自保而起的担忧,不知不觉间掺杂了更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敬佩,有同情,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心疼与悸动。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拖着这残破的身躯,守着这道国门。
而自己,却不得不因为另一个人的阴谋,用谎言将他暂时“绑”在这危险之地。
一种莫名的愧疚感,悄然滋生。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至少,留在军营,面对明刀明枪的敌人,远比回到京城,面对萧煜那深不见底的算计,要让她觉得……稍微安心一点。
虽然,前方的战火,同样生死难料。每一刻,都可能传来令人绝望的消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