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 立冬晴
回家路上,顺手把迟医生开的药扔在街边的垃圾桶里。
不管是什么医生遇上我这样的病人,估计都要叹气吧,连我自己也是要叹气的。
今天上午有一个外省的病人过来,专门找我看病。是一位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很严重的妇科疾病,几十年的时间,忍受着腹痛和淋漓不尽的月经,谁也不知道她隐秘的痛苦。
开了药,看着她弓着背走出门,却不知道下一个疗程她还会不会来。
读书时,师傅曾一字一句教我《千金方》,还看不懂药方的时候就会背: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可真的做了医生才知道,人的命真的有贵贱,千金之上,还有万金,万金之上,还有万万金。
我这一方,不过滴墨入海,须臾消散。
我这一番话,也曾跟阿止说过,他回我:医生是治病,可不是自我献祭。先管好眼前的病人,再去听遥远的哭声。他管这一套理论叫:墨要待在墨盒里。
阿止总是很乐观的。
对了,明天夏满要来出差,约好一起吃饭,切记切记。】
缩在床边的景歮读完最后一句话,把日记本放在胸前,仔细回想了这几天看过的日记,没有再跟夏满吃饭这件事,夏满这个人,他也从未听临一提起过。会是她的朋友吗?
景歮掏出床边抽屉放着的临一的手机,除了几天前发讣告的那会,这算是他第二次看她的手机。
破碎的手机屏幕亮起,彩线霸道的横亘在正中间,有些图案和字都看不清,这手机一天比一天坏的厉害了。
景歮点开微信,除了“阿止”那一栏上有红点,其余的都是平平静静的白。
他点开搜索栏,输入“夏满”,却显示查无此人。
景歮把手机熄屏,贴着睡衣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心跳的起伏带着银白色的破碎手机上上下下,闭上眼想了一会儿,景歮还是把手机放到抽屉里,仔细用棉布包好。
总不能因为他的好奇心去试探临一的边界,这是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景歮就遵守的。
此时他用手枕着脖子,望向天花板,床的一侧放着那本笔记,如同临一躺在那里。
以前,他总是入睡的比临一快,每次半梦半醒的时候,他都会把临一搂抱在怀里,说一声:要睡着了哦。
临一就窝在他的臂弯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揪他的小红点。
刚开始景歮会被影响,好几次快要睡着的时候被揪醒,大大抗议过好几次,但临一只会收敛却不改,后来景歮就习惯了,这个动作成了他们俩入睡的“阿贝贝”。
有一次他们分手,临一回来复合,就坦然的说:“不摸你我睡不着。”那种理直气壮的态度,差点把景歮气翻。不过,还是会让她摸就是了。景歮拿她没办法。
“临一,你真是够坏的,现在怎么办,我可睡不着了。你应该也睡不着吧,出来说说话,我保证不害怕,保证不找道士啊什么的捉你。”
“托梦也行,我现在睡着你来托梦,说好了啊,不能出尔反尔,前几次你可都没来。这次不来我就生气了。”
景歮抓过被子侧过身入睡,他现在只有期待着临一入梦,才能勉强睡着。
一连几天,临一还是没有托梦给他。景歮按部就班的工作,也终于在临一生日之前,买好了合适的墓地。
“临一,挑你生日这天下葬,你不会生气吧。生气就出来打我。我买了你喜欢的杨梅蛋糕,现在不是杨梅的季节,我加了好多钱才买到的,你多吃一点。”
景歮站在临一的墓碑旁,一直在碎碎念。墓地很安静,郊外的山中,不是清明时节,来扫墓的人很少。景歮的声音跟偶尔的几声鸟鸣混在一起,在空旷的山谷里,更显冬日的寂寥。
“别看现在满山都是干巴巴的枯树枝,等到春天,满山的桃花开了,粉粉嫩嫩的,你最喜欢了。等夏秋之交,桃子结了果,你也能吃个够。哎,喜欢的话,拖个梦给我呗。不然我放心不下,老想着给你换地方,你可就不安宁了啊。”
“她不喜欢。”
一道女声从身后响起,很坚硬的语气。景歮被吓了一跳,本来半蹲着,差点没撑住跪到地上。
“谁啊,在墓地吓人会把人吓死的好吧。”
景歮拂了拂墓碑,小声说了句:“别怕别怕,我看看是谁。”
他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转身,那个姑娘就来到墓碑前,二话不说的先给临一敬了三炷香。
景歮看着她,又看看临一,莫名其妙的觉得这个女孩就是临一日记里提到的夏满。
他等着她敬完香,接着把手里的柠檬香茶递给她,说道:“敬就敬全套吧,这是她以前最喜欢喝的茶。”
那姑娘却不接,只是意味不明的又说了一句:“她不喜欢。”
景歮的手停在半空,对她这种不礼貌实在有些不愉,他贴了贴怀里的日记本,心道:这是你朋友吗?好凶好不讲道理。
景歮放下手里的茶,问道:“你是夏满?”
那姑娘惊讶的转过脸,冲着景歮上下打量,迟疑道:“她。。。跟你提过我?”
“没有,只是在日记里提到过。”
“你偷看她的日记?真卑鄙。”
“临一让我看的。她同意的。”
“她让你看自己的日记?傻子。”
“喂,你能好好说话吗?”
“她都死了,我好好说话她也听不见。”
*
“你喝什么咖啡。”
景歮和夏满来到墓地旁边的一家咖啡馆,这里好像是什么网红咖啡馆,人还不少,很多打扮漂亮的小姑娘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端着咖啡拍照,远处墓地里方方正正的墓碑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如果不说是墓碑的话,确实有些整齐庄重的美感。
“哎,你喝什么咖啡啊。”
景歮又问了一遍,他看着对面抱着胳膊,一脸敌意看着他的夏满,心里很不适。
“冰美式。”夏满幽幽开口,说出的话比冰美式还要冰。
景歮收敛情绪,对着服务员道:“一杯冰美式,一杯热拿铁,谢谢。”
服务员离开,夏满依然攻击性很强的看着景歮,他身上哪哪都让她不爽。
长这么高,电线杆子一样,临一得踮起脚看他吧,不累吗?
一双桃花眼,清澈又愚蠢,刚毕业的大学生吗?临一是不是还得照顾他?
还有这肩膀,太宽,这穿衣风格,太素,这头发,这耳朵。
临一,你什么眼光啊。
夏满的眼神跟刀子一样刷刷切过来,景歮实在受不了了,他往前探身,压住火气道:“这么看着我什么意思?你是要审案子还是CT机啊。”
这人脾气还不好,临一,你。。。
算了,看在你死了的份上,不说你了。
夏满放下胳膊,喝了口柠檬水,开始问问题。
“我是夏满,临一的大学同学。你是她男朋友吧,你们怎么认识的?”
“一上来就问这么**的问题,你不觉得自己很没礼貌吗?”
景歮往后一靠,对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没什么好语气。
夏满却没有怼他,只是淡淡说了句:“你跟我说说怎么了?”
“我说了你也不会认同不是吗?”
那天临一坐在对面,也是这样靠着座椅后背,冷漠的如同窗外檐下的冰凌。
一个多月前,谈崩了的那次聚会,像是她们这些年的缩影,因为关心而争吵,因为爱重而嫉妒,因为对方的冷漠而竖起尖刺。
夏满想,如果能再有一次机会的话,她只会说:“临一,请跟我讲讲你自己好吗?”
没有审视,没有批判,只是想听一听,不见面的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一个多月前,我跟临一见面吃饭,谈的很不开心。她是一个出色的医生,我一直觉得她应该去更大的城市,更好的医院,取得更优秀的成绩。”
“大学的时候,她曾经说,在学中医这件事上,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付出了所有的爱,以至于有了可以为它献祭生命的勇气。”
“可是那次见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她好像很累,被太多嘈杂的情绪操控着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初心。知道你的存在之后,我觉得你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可我让她谈谈你,她却闭口不谈。景歮,临一已经去世了,或许你可以在讣告里可以用交通意外来为她的死定性,但我们都清楚,她先是心死,然后才离开这个世界的。”
夏满主动的谈起临一,的确让景歮意外。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悲戚与温情,却让景歮有了一种同盟之感。
这世上会为临一哭泣的人或许有很多,但可以真正谈论她的人却很少。有时候,景歮会觉得临一只是他的,这种感觉里有绝对占有的喜悦,但更多的,却是如行于暗夜的迷茫。
他想要跟人谈论临一,想知道自己还不了解的她的过去,想听听她小时候的傻,青春期的叛逆,还有在深夜痛苦的理由,他想要一个鲜活又真实的临一。
不止是日记,也不止是他的记忆。
“我们是在一次下乡义诊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是夏天,我们都作为实习医生跟着主任医师下乡,一路很颠簸,到了地方,很多人下车之后都吐了,我也是。”
“当时给我递纸巾的人是临一。我跟她说谢谢,一脸狼狈的抬头,就撞上她的眼神,她显然没想到我会抬头,眼里的忧郁一闪而过,那时候我就觉得她挺不一样的。之后的那一天,我们就没什么交集了。”
“她是个很沉默的人,我跟认识她的人打听她,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临一啊,挺孤僻的,特别冷清,没事还是别招惹这样的人。”
“但是我们还是慢慢靠近了。好像也没发生什么具体的事,就是逐渐的,每天开始见面,每天一起吃饭,每天一起回家。她确实是个很孤独的人,刻意的孤独,除了我,除了医院的同事和病人,她的生命里好像没出现过别人。”
“我很爱她,爱的很具体,她说的话,做的事,跟她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我都觉得安宁。我也知道她很爱我。这种感觉就像是两个人在玩跷跷板,外人眼里不过是你升我降,但只有当事人知道其中的角力,到什么程度算是平衡。”
“我跟临一在一起六年,基本上每隔一年她都会跟我提一次分手。刚开始,我会误解她对我们的感情不认真,但后来我发现,她是在跟自己博弈,好像有什么过不去的阻碍,让她越靠近喜悦和幸福,就越想要躲开。我很想帮助她,但她只是说,不要跟我谈论这些,你只爱我就足够了。”
“我就只是爱她,可她却越来越匮乏,在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候,永远离开我。”
景歮一口气说完,桌上的热拿铁放到半温,他拿起来喝了一口,浓郁的味道反而让口腔更黏了,他又端起旁边的柠檬水喝。
夏满转眼去看窗外,远处的墓碑被阳光晒的发光,第三行第二列,那里埋着临一。她记忆里的临一,刚才景歮口中的临一,就好像是沉香木受到伤害后分泌出的树脂,晶莹、闪亮、大好前途。
但掩藏在树脂之后的木头,木头上的伤疤,才真正构成她,完整的她。
“大学时候的临一是我们系最努力最优秀的学生,别人是学习,她是拼命。那时候,我们算是对手。”
“你知道的,临一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就像是开在路边的花,不招展,自然会吸引人的目光。很多人喜欢她,很多人讨厌她,但能跟她称作对手的,只有我一个,所以我们互相较劲又心心相惜,我一直觉得她会成为全世界最优秀的医生,我敢肯定她也会这样想我。”
“临一也不会跟我讲她过去的事,她是很沉默的人,但学校里关于她的传言很多,从感情生活到家庭情况,不一而足,临一也从不在意。但有一次她罕见的因为一则谣言发了脾气,把那个在校园网上发帖的人举报到了教务处。”
“帖子说,临一是个孤儿,来自济青市松山县的一个福利院,原来的名字叫党青青。各中细节说的很清楚,都跟临一对得上。这也是我知道的,唯一一条关于她过去的事。我想那应该并不是谣言。”
说着,夏满忽然笑了一下,手指了指景歮旁边的空位。
“要是临一知道我们这样谈论她,会是什么表情?上个月她可是对我这个八婆没什么好脸色呢,说不定她就坐在那个地方骂我们。”
景歮愣了一下,随即偏头看向那个空白的座椅,明黄色的软座垫,上面有一些被人坐过太多次,很明显的褶皱。
景歮伸手把褶皱抻平,笑道:“她很讲究的,刚才这么皱,她不会坐的。”
夏满看着他的举动,倒也没觉得这人精神不正常,他们都是医生,对鬼神之学虽不深信,但在求学的生涯里,谁还没听过两个灵异故事呢。
更何况是临一,是他们都迫切想要再见的临一。
夏满离开之后,景歮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他在临一的人生拼图里,又找到了一块,根据线索,他又可以去找剩下的那些碎片。
这些碎片最终会拼出什么,他也不清楚,又或者也并不重要。
就像以前,他只是爱她,现在他只是想知道,临一到底经历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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