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艺集团的季度分享会如期召开，会议室里坐满了各分部的高管。
苏未虽然也是总监职称，但按照职级，只是刚刚够参会门槛，便安静坐在后排角落。
这倒也合她心意，毕竟不用上台汇报，落得清闲。
余光中忽然伸来一只手，身旁穿深色套装的女士笑着开口：“苏总监您好，我是分部营销部门新来的，咱们是头回见。”
她礼貌回握，目光扫过对方胸前的工作证，轻声应道：“赵总，幸会。”
苏未不是善于与人交际的性格，平日里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再开口寒暄。
但她见这位赵总手指反复摩挲文件边缘，眼神也几番飘来又收回，只好主动开口询问：“赵总是有什么事吗？可以直说。”
于是赵总像是下定决心，身体微倾过来，神色带了些小女生般的好奇：“可能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前两年在伦敦，您是不是办过毕业展？作品署名就一个‘未’字？”
刻意尘封的回忆突然被掀开，苏未平和的呼吸节奏被打断。
那段短暂的自由时光、那组名为《镜》的作品，是她死水一般的生活里，不可多得的涟漪。
没等她给出回答，会议室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峻带着几位集团的高管走进来。
原本细碎的交谈声瞬间停了，众人纷纷起身问好。
赵总脸上激动的表情还未散去，却也只能抿紧嘴噤声，默默坐直了身子。
刚结束第一位高管的汇报，几声突兀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江秘书快步走进来，一只手掩着唇，先凑到苏峻耳边低语几句，又转向罗总监说了些什么。
罗总监是画廊的执行总监，也是画廊板块的负责人。
苏峻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指尖在桌沿轻轻敲击，显然在快速权衡。
片刻后，他抬声宣布：“会议暂停，后续安排江秘书会通知大家。”话落便起身往门口走，江秘书和罗总监紧随其后。
苏未心里有了数，想必是画廊的业务出了突发状况。她刚合上电脑，却听见苏峻回头喊她：“苏总监，你也来。”
苏未不情愿，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江秘书落后苏峻半步，刻意压低声音补充信息：“…这次估值团队的组长叫沈舟青，是孔教授的得意门生，最近在业内名声很大，出了名的严谨，不好应付。”
估值？苏未从只言片语中理清些头绪。
艺术基金发行需要有底层资产，发行方将已收购的目标艺术品形成资产包，而资产包的估值则是基金份额定价的基础，十分关键。
此时想必是有核心作品出了问题，不然不会惊动苏峻亲自处理。
提到行业内的估值权威，就不得不提孙教授。
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不仅是艺术品估值领域的领军人物，早年还在顶尖高校任教，培养出的学生如今多是担任要职。
即使是今天，他创办的工作室依旧是业内标杆，如果能拿到经他团队出具的估值报告，会比任何宣传都更有说服力。
至于苏峻会叫上她一起，自然是又一次的物尽其用。
自画廊艺术总监因病休长假后，苏未就成了苏艺画廊的隐形劳动力。
明面上她干着衍生品项目的活，暗地里还被苏峻隔三差五叫去鉴画、给破损古画补底色。
只是这些工作不会有正式记录，她的名字也从没出现在任何修复或鉴定文件上。
几人很快乘专用电梯下到八层，穿过艺术展厅和几间恒温储藏室，最终停在角落的一间会议室门口。
修复主管小张早已等在那里，脸色难掩焦急，江秘书先一步上前跟他低声交代了几句。
小张连忙向几人问好，随后汇报情况：“早上估值团队来做鉴定，发现《烟峦晓色图》的画芯出现不规则褶皱，但库房温湿度记录都显示正常，很可能是修复过程出了问题。”
苏峻眯了眯眼，语气沉了几分：“负责的修复师呢？”
“是苏少爷…他这周休假了。”小张愈发不安，小声回道。
苏峻没再问别的，挥了挥手便带头往会议室里走，苏未跟在最后。
进门之前，小张突然拉住苏未的胳膊，神色格外紧张。
苏未跟他有些交情，知道他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多半是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她拍了拍小张的手背，小声安抚道：“没事的，你去调修复记录，备份发我。”
小张便像是无头苍蝇找到了方向，赶紧点头应下，匆匆离开。
会议室的门推开时，估值团队的人已在桌前坐定。
为首的青年率先起身，身形清瘦却气场沉稳，与苏峻握手时动作利落，正是江秘书口中的沈舟青。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唯有审视的目光掠过苏峻身后众人时，在苏未身上稍作停留，眉峰微蹙，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没做多余寒暄，沈舟青开门见山道：“各位应该已经了解过，《烟峦晓色图》是本次基金资产包的核心资产。”
“如今画作受损，估值必然下跌，会直接影响我们出具投资建议，甚至可能导致基金无法发行。”沈舟青的话说得很直白。
苏峻挑了挑眉，朝罗总监递了个眼神。
罗总监立刻接话：“沈组长，您未免太言重了。修复本就是还原过程，难免留有些自然瑕疵，哪里至于让估值下降那么严重？”
“自然瑕疵？”沈舟青从背靠椅背的姿势瞬间坐直。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也锐利几分：“虽然贵公司未提供修复记录，最终检测报告也没出来，但我个人判断，这次修复用的是鱼鳔胶，不知有没有修复师能够证实我的猜测？”
苏峻的目光投向苏未，低声喊了句：“苏总监。”
苏未思索片刻，抬头看向沈舟青：“沈组长，负责修复的同事暂且不在公司。只是我记得，鱼鳔胶历史悠久，对画作的化学损伤远小于合成化学胶。”
她尽可能地措辞谨慎：“若是以此断定存在人为失误，会不会有些武断呢？”
“你说的没错。”沈舟青的表情似乎缓了缓，语调也带了点起伏：“鱼鳔胶不是关键问题，关键在于没做脱酸工序。如今正值梅雨季，画纸没做脱酸处理，很容易起褶皱。”
沈舟青能从初步鉴定中看出这些细节，专业度毋庸置疑。
而以苏以珩急功近利的性子，会忽略脱酸工序，倒也不算太令人意外。
手心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小张发来的修复记录，上面的内容无一例外地证实了沈舟青的猜想。
苏未没再开口。
但苏未沉默的本身也是一种信号，罗总监再次接过话头：“沈组长，若我没记错，这幅画只是资产包里价值中等的作品，即便价值受损，也不会影响基金发行吧？”
“的确，它不是价值最高的资产。”沈舟青点头承认，继续解释：“但却是海外拍卖回流的遗失画作，目前的方案中它属于核心亮点。”
他语气平常，却是在下着宣判：“以我之见，如今没了这幅画，合作方和投资者恐怕都难以接受。”
这显然戳中了苏峻的要害，毕竟这次估值就是为了撰写投资建议书，还指望用漂亮的结果去谈合作、拉投资。
于是苏峻终于主动出声，语气也放软了些：“沈组长学识渊博、见识独到，自然不会有错。只是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还有其他的补救措施吗？”
沈舟青像是耐心快要耗尽，语气极快：“这幅画已经不适合留在资产包里了，最好尽快寻找替代方案，要么资产价值足够高，要么噱头足够强，否则投资者不会买单。”
“我们还有其他工作，就先告辞了。”沈舟青话毕，不等苏峻回应，便起身收拾东西，带着团队离开了。
苏峻的脸色差到极点，江秘书与罗总监迅速讨论起后续可能采取的补救程序。
苏未目送沈舟青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忽然想起了外公。
那位曾在书画修复与鉴定界掷地有声的老人，也是这般不阿，落得了一世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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