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指纹键解锁，苏未的肩膀瞬间松了半截。
这间顶层的复式公寓是外公送她的成年礼，也是唯一能让她摘掉面具、卸下伪装的地方。
原本一楼的客厅空间被装修成画室，正中央是一张占了大半空间的画案，不少画框堆在案边、倚在墙角，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节油味，是独属于她的安心气息。
第一时间换下紧绷的职业装与高跟鞋，苏未套上宽松的家居服，长发松松挽在脑后。
这样坐在画案前的她，倒真有几分自由画家的随性。
只是今日赵总监提起的毕业展，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时她在圣马丁读研，没续读国内的艺术管理，转而选了纯艺术，算是给童年那个喜欢画画的自己一个交代。
苏峻虽不赞同，但或许是觉得留学经历能给苏家千金的名头添些光环，又或是苏以珩刚上大学、奶奶从中帮腔，最终还是松了口。
苏未自小跟在外公身边长大，见识过许多古今佳作，还跟着外公学过好一阵子的画作修复技巧，对绘画的理解自然带着旁人没有的细腻与深度。
可她对于创作的态度却十分消极，有时甚至一个月才画一幅画，大部分时间只是在画室发呆或者看风景。
她始终没想好要画什么作为自己的毕业作品，直到接到母亲那通久违的电话。
苏未得知苏峻把外公的整套修复工具送去了拍卖行，依托外公的名声拍得了好价钱，还一并清空了林家老宅的画室，将画室里的东西都捐了出去，可谓是名利双收。
她不明白林佩书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任由苏峻轻而易举地毁了那份她们共同的记忆、抹去了外公生前留下的痕迹。
可就算开口质问，她也是不会得到回答的，林佩书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她。
苏未自那以后便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发泄。
她前后画了七幅，虽每幅意象不同，却都绕不开镜面与映射的核心，便将系列定名为《镜》。
导师看过作品后，说那里面有撕裂的生命力，还主动推荐她去蛇形画廊支持的公益项目展出，那是《镜》系列第一次被外界看见，也成了她最耀眼的毕业展。
展会没开几天，《镜》就成了艺术圈子里的热议话题，不仅在学校内部引起了激烈的讨论，甚至有独立画廊的老板和策展人拿着给她的合约找到导师那里，仿佛认定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画家。
苏峻大抵是从秘书那儿听说了消息，但越洋电话里，他只轻飘飘地提了句“听说你在国外搞的东西有点名气。”
随后话锋一转：“以珩暑假就会进集团实习，你毕业后也回来吧，顾好家里的生意才是最重要的。”
“那紫藤花…”林佩书接过电话时，声音比平时更沉，也更轻。
她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两人长久的沉默。
最终林佩书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劝道：“回来吧，家里总要有人帮衬你弟弟。”
林家老宅的院子便是爬满紫藤花的，《镜·峙》中的一部分灵感便是来源于那里，母亲知道，但她什么也不提。
此刻铺在苏未面前画案上的，也正是这幅画的草稿。
这两年她几乎画不出新东西，只能反复描摹《镜》系列的细节，画案下的纸筒里还卷着十几张几乎一样的草图。
手机的视频提示音突兀地划破寂静，她拿起一看，果然是唐筱晓。
苏未的身边也只有唐筱晓会这样无所顾忌地打视频，并且不接通就绝不罢休。
唐筱晓是她在圣马丁的同门，她们师从同一导师，画风却截然不同。
苏未的创作带着克制的暗涌，唐筱晓的画则满是不羁的张力，不拘于形式，不困于色彩，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笔触里，又藏着浑然天成的韵律。
“画如其人”这句话放在她们俩身上，再贴切不过。
刚按下接听键，唐筱晓兴奋的声音立刻涌了出来：“未姐！快看我在哪儿！”
苏未盯着屏幕里熟悉的大礼堂，了然地笑了笑：“回圣马丁了？”
唐筱晓举着手机用力点头，又切到前置镜头，露出标志性的梨涡笑：“是啊！受邀回来参展呢！”
“要说艺术这东西，果真是不分国界，或者说，打工人的苦不分国界哈哈哈！”唐筱晓神采奕奕地开着玩笑，苏未却清楚她这一路走来有多不易。
唐筱晓是靠着家里借来的钱和奖学金读完的圣马丁。
毕业后她做过儿童插画师，当过艺术馆讲解员，给有钱人家画过肖像，也给艺术杂志供过稿，直到把外债彻底还清，才终于能静下心来，投身于最爱的漫画。
唐筱晓如今连载的《人生不必那么努力》漫画，核心就是告诉所有人“偶尔负能量也能过好一生”。
不拘一格的画风里却藏着最温柔的抚慰，戳中了无数年轻人挣扎的内心，很是受欢迎。
两人聊完近况，唐筱晓那边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似乎进了一间会议室。
唐筱晓压低了音量，语气也难得地正经起来：“未姐，有件大事跟你说。”
苏未还是头回见她这般谨慎的模样，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今天展览来了好多收藏家，”唐筱晓的声音带着点神秘，“其中有个德国的投资人，听说我是两年前圣马丁毕业的中国人，就特意过来问我，认不认识‘未’，《镜》系列的作者。”
苏未挑眉，不自觉地追问：“然后呢？”
“她说想买你的画！”唐筱晓的声音里裹着藏不住的期待，“据说之前偶然见过《镜》系列的作品，觉得非常有收藏价值和投资空间。”
“但你要求对作者信息保密，她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唐筱晓顿了顿，加重语气：“她还说，愿意花大价钱，不管是作品的收益权还是展览权，只要你肯卖，什么条件都好谈！”
心脏像是突然被攥了一下，苏未一时没能接话。
唐筱晓见她沉默，便继续说了下去：“未姐，我知道你当年拒签画廊的合约，是怕他们不懂你的画，可这次不一样啊，这个投资人是特地跑到圣马丁来打听你的，光这份心意就难得，你可以跟她聊聊。”
苏未怕她的作品被剥离情感，变成有钱人家里无关痛痒的装饰，也更怕苏家会像对待外公的修复工具那样，把她的创作也变成家族名利簿上可有可无的点缀。
但如今还有人记挂着她的作品，不论是赵总，还是那位德国投资人，苏未的内心都是感激的。
可是这些作品当真还属于她吗？她藏了两年，躲了两年，《镜》系列反倒成了找不到作者的谜作，这又算哪门子的拥有呢？
“你是不是在怕？”唐筱晓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陡然拔高了些，“怕你家里知道了横加干涉？可你忘了你爸让你回国时说的话吗？他们明明早就知道这一切啊！”
苏峻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只是不在乎，他只在意“苏未”这个名字能不能为苏家所用，能不能为苏以珩铺路。
苏未蓦然垂眼，目光落在画案下的纸筒，扫过堆满墙角的画框，最后落在窗外的幽深夜色里。
是她一直躲在阴影里，连坦然承认自己身份的勇气都没有。
苏未深吸一口气，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发紧：“那个德国投资人…不用牵线了。”
唐筱晓在那头明显愣了一下，语气带着不解：“你又要把机会推掉吗？”
苏未脑海里闪过苏峻处理《烟峦晓色图》时的焦头烂额，心底忽然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我要让《镜》露面，但不是作为商品被买走。”苏未沉默片刻后开口。
基金发行缺个新噱头，苏家要保住体面，而她，想要一个让“苏未”与“未”真正重合的契机。
她的声音里渐渐透出笃定：“晓晓，你说，如果让苏艺主动打着苏家新锐艺术家的旗号帮我宣传，是不是比单纯卖给投资人更有用？”
唐筱晓反应几秒，突然发出一声笑：“哈！你要借他们的势，亮你自己的牌！”
“不是借，是拿回来。”苏未望着画稿空白的签名位置，“当年他们既然能默许我用‘未’的名字展出，现在就拦不住我让‘苏未’站到台前。”
毕竟，这能解决眼下最大的麻烦。
画案上的铅笔被重新握在手里，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在画稿上稳稳落下两个字：苏未。
手机那头，唐筱晓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
可苏未的耳朵里却好像静了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一声迟来的、属于她自己的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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