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的夏天总是来得声势浩大。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泼洒洒漫过医院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亮得晃眼的光斑，连带着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都被晒得暖烘烘的。窗外的凤凰木开得正盛，朱红色的花瓣簌簌往下落，乘着热风飘进走廊，给白得晃眼的空间缀上几点活泼的艳色。
空气里浮动着蝉鸣的余韵，黏糊糊地缠在皮肤上，让人总想找片阴凉地儿躲着——沈驰显然深谙此道，住院第五天，早就把周砚那间带空调的诊室当成了最佳避暑据点。
早上周砚查完房，他准会拖着打了石膏的胳膊，一步一挪地晃过去。说是晃，其实更像只循着暖意找地方晒太阳的猫，目标明确得很。
要么瘫在理疗床上，举着手机看赛车视频，音量调得刚好能让自己听见引擎的轰鸣，时不时还配合地“呜”一声，模拟换挡的动静；要么就支着没受伤的右肘，下巴搁在掌心里，直勾勾盯着周砚写字的侧脸发呆，美其名曰“监督医生工作，防止摸鱼”。
周砚大多时候懒得理他，笔尖在病历本上沙沙游走，偶尔抬眼瞪一下，沈驰就嬉皮笑脸地移开视线，眼珠骨碌碌转两圈，过会儿又黏了回来，视线像块磁铁，牢牢吸在对方身上。
这天他刚挪到诊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细细的啜泣声，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奶猫，怯生生地挠着人的耳膜。沈驰脚步顿住，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悄悄凑近，透过门缝往里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坐在诊疗椅上，穿着粉色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只雪白的小兔子，兔耳朵还缀着亮晶晶的水钻。
她膝盖上盖着块印着Hello Kitty的纱布，正抽抽噎噎地用手背抹眼泪，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滚在纱布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连带着兔子耳朵都跟着微微颤动。
“会疼吗？”小姑娘的声音软得像棉花糖，混着浓浓的哭腔，尾音还打着颤，听得人心都揪了一下。
周砚正拿着碘伏棉签，闻言动作顿了顿。他放下棉签，修长的手指在白大褂口袋里摸索片刻，摸出颗水果糖，透明的塑料糖纸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映出里面饱满的草莓红，像颗小小的红宝石。“张嘴。”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吹跑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似的，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小姑娘怯生生地张开嘴，周砚捏着糖纸的两端轻轻一旋，糖块便滚落在指尖，他再小心翼翼地把糖放进她嘴里，指尖离她的嘴唇始终保持着半寸距离，没碰到半分，却精准得像完成了一台微型手术。“现在甜吗？”
小姑娘含着糖，鼓着腮帮子用力点了点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沾了露水的蝶翅，一颤一颤的，却忘了继续哭，注意力全被嘴里漫开的甜意勾走了，连带着抽噎声都停了。
“消毒的时候会有点凉，像吃了冰棒。”周砚重新拿起棉签，声音又放柔了些，像春风拂过湖面，漾开圈圈涟漪，“数到三就好，一——”
他的动作快而稳，棉签擦过伤口时，力道轻得几乎没存在感，仿佛只是一片羽毛扫过。小姑娘刚含混地数出“二”，他已经收了手，用过的棉签被准确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弧度利落。
“不疼吧？”周砚从抽屉里抽出张卡通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膝盖上，图案是只咧嘴笑的小熊，圆滚滚的肚皮刚好盖住伤口，像给伤口盖了座温暖的小房子。
小姑娘愣愣地看着膝盖上的小熊，突然“噗嗤”笑了，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小虎牙，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周医生！你比幼儿园的老师还温柔！”
周砚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嘴角似乎极快地往上弯了弯，像寒冬里冰棱上悄悄化出的小弧度，浅得几乎看不见，快得让人以为是阳光晃眼造成的错觉。“明天再来换纱布，给你带橘子味的糖。”
等小姑娘被妈妈牵着，蹦蹦跳跳地走了，发梢还沾着点凤凰花瓣，沈驰才一瘸一拐地挪进去，靠在门框上吹了声口哨：“行啊周医生，藏了手哄小孩的本事，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温柔？”
周砚转头看他，眼里的温柔还没完全散尽，像早春冰面融化后漾开的水，带着点暖意，却又很快覆上层薄冰：“进来不知道敲门？”
“敲了，你没听见。”沈驰坐到理疗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白大褂口袋，像只盯着鱼干的猫，喉头还不自觉地动了动，“还有糖吗？我也想吃。”
周砚从口袋里摸出颗柠檬糖扔给他，抛物线精准落在沈驰没受伤的右手里。“小朋友的待遇就是不一样，我只有柠檬味的。”沈驰剥了糖纸塞进嘴里，酸得五官瞬间皱到了一起，眉头拧成个疙瘩，眯着眼倒抽气：“嘶——你对她那么温柔，对我怎么跟对仇人似的？我也会疼的好吧，好歹也是个伤员。”
“你比她难哄。”周砚拿起他的病历，翻到最新一页，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点在纸页上晕开个小圈，“今天的复健计划加一组，刚才在门口偷看了半小时视频，该还债了。”
沈驰哀嚎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狼，声音拖得老长：“不是吧！我那是在研究战术……专业学习！”嘴上喊着冤，身体却诚实地往理疗床中间挪了挪，连带着石膏都在床单上蹭出轻微的声响，没真反抗。
他看着周砚低头写计划的样子，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片浅浅的阴影，把他平时冷硬的轮廓都柔化了，连鼻梁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清。刚才哄小姑娘时的温柔，像颗糖在心里慢慢融化，甜丝丝的，连带着肩膀的钝痛都淡了些。
“周医生，”沈驰突然开口，嘴里的柠檬糖还在慢慢释放酸劲，刺激得舌尖发麻，“你小时候是不是很喜欢吃糖？”
周砚笔一顿，抬眼看他，眼里带着点疑惑，像平静的湖面投进颗小石子：“为什么这么问？”
“不然怎么知道用糖哄人最管用。”沈驰笑了，眼角的细纹都挤了出来，柠檬糖的酸劲过去，留下点淡淡的回甘，像雨后空气里的清新，“下次给我带草莓的，跟那小姑娘一样，我保证好好做复健，绝不偷懒。”
周砚没说话，只是垂眸继续写计划，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墨痕流畅地铺展开。沈驰盯着他的笔尖看，阳光恰好落在纸页上，照亮了每一个笔画。
他突然发现，周砚在写“复健注意事项”的空档，趁着换行的间隙，极快地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草莓，圆圆的果身，顶上还歪歪扭扭带着片叶子，像怕被人发现似的，悄悄藏在“避免剧烈运动”几个字的缝里，小得几乎要被墨水盖住。
沈驰心里的甜意“哗”地一下漫了开来，比刚才那点柠檬糖的回甘甜多了，像喝了口冰镇的蜂蜜水，从舌尖一直凉到心底。
他没戳破，只是悄悄把嘴里的糖嚼碎了，甜酸交织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像此刻诊室里的阳光，暖得让人不想挪窝。窗外的蝉鸣似乎也温柔了些，混着空调的微风，成了最好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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