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发动车子时，后视镜里还能清晰地看到沈驰站在路灯下的身影。那件红色连帽衫在墨色的夜色里像团跳动的火焰，连带着他抓着帽绳的动作都显得格外鲜活。
周砚指尖在方向盘上顿了顿，指腹碾过微凉的真皮表面，终究还是踩下油门。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彻底淹没了身后那句带着点委屈又藏着笑的“冰山大人”。
车厢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那是他白大褂上特有的气息，此刻却混杂着沈驰身上若有似无的汽油味——像是赛道上未散尽的硝烟，又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像根细针，总在不经意间刺一下他的神经，留下点微麻的痒。
周砚抬手打开车窗，晚风瞬间灌进来，带着街边桉树的清苦气息，试图冲淡那点不合时宜的异样，却怎么也吹不散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
刚才在诊室，沈驰扒着门缝偷看时的样子，活像只探头探脑的松鼠。白大褂的袖口蹭过门框，发出轻微的声响，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慌张和好奇根本藏不住。周砚其实早就听见了走廊里的脚步声，拖沓又犹豫，鞋跟敲在瓷砖上，力道忽轻忽重，和上午复查时那股子刻意的轻快截然不同。
他故意放慢了写字的速度，笔尖在康复计划表上划过，听着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住，听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想必是他又在拽那件连帽衫的帽子。直到那道影子在门缝里晃了太久，久到连空气都染上点笨拙的试探，周砚才放下笔，起身拉开了门。
“等长收缩训练”？周砚眼角的余光瞥了眼副驾座位上的康复计划表，那一条后面明明标着最浅显的注释，甚至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他甚至能想象出沈驰在桌前乱指时的样子，指尖戳在纸页上，耳根红得像被赛道正午的阳光晒过，却偏要装出一本正经请教的模样，连声音都比平时沉了三分。
车子转过街角，公寓楼的灯光在前方亮起，像串被打翻的星辰。周砚平稳地停好车，却没立刻下去。他靠在椅背上，看着仪表盘的指针慢慢回落，从红色区域滑向平静的白色。
诊室里那阵刻意的安静又浮了上来——沈驰没再说话，只是偶尔发出纸张翻动的轻响，小心翼翼的，像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周砚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他的笔尖，落在他挽起的袖口露出的小臂上，落在他胸前别着的铭牌上，带着点不加掩饰的探究，却没有半分恶意，反而像只温顺的大型犬，正偷偷打量着新环境。
这种感觉很陌生。他早已习惯了独处，习惯了公寓里只有老式挂钟滴答走动的声音，习惯了翻开父亲留下的那本康复笔记时，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做伴。
可刚才沈驰坐在旁边的折叠椅上，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混进了另一道浅浅的呼吸，均匀又平和，竟没让他觉得烦躁，反而像给这过于规律的节奏，添了点不突兀的杂音，让整个诊室都鲜活了些。
他想起沈驰说“回去也没事干”时的语气，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故作轻松的落寞。像极了以前父亲养的那条狼狗，受伤时不肯呜咽，却总爱趴在车库门口，用尾巴尖轻轻扫着地面，等有人经过时，就偷偷抬眼看一下，明明想被摸头，却偏要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周砚推开车门，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暖黄的光落在台阶上，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打开公寓门时，那道熟悉的“咔哒”声响起，他突然顿了顿——刚才出门时好像忘了关灯，玄关的灯亮着，在地板上投下块方形的光斑，像块温暖的毯子，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
他走到书桌前，翻开父亲的笔记。第37页的红笔标注依旧刺眼，那是父亲去世前最后留下的字迹，力道重得几乎要划破纸页。
可今晚，那行“超过35度必须减速”的字迹旁边，竟莫名闪过沈驰拆绷带时的表情——疼得抿紧了唇，眉峰拧成个结，眼里却憋着股不服输的劲，像头被按住的小兽，明明怕疼，却不肯露半分软弱，只是低声骂句脏话，然后梗着脖子说“没事”。
周砚合上书，指尖在磨得光滑的封面上停留了很久。玻璃窗外，墨尔本的夜空还是那么安静，星星稀疏地缀在墨色天鹅绒上，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像那束被他放在桌角的向日葵，明明是沈驰硬塞给他的，花瓣边缘都有点蔫了，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换了三次水，此刻正对着台灯，努力舒展着花盘。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灯渐稀的街道，远处的赛道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手机在口袋里安静着，没有新的消息。周砚拿出手机，点开和沈驰的对话框，最后一条还是他下午发的康复计划，字斟句酌，连标点都透着刻板。他犹豫了两秒，指尖在输入框上悬了悬，最终还是按了锁屏键，转身走向浴室。
冷水拍在脸上时，那点莫名的躁动似乎平复了些。周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底的青黑淡了些，只是下颌线依旧紧绷，像块没被焐热的冰。
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试图做出一个放松的表情，却发现肌肉有些僵硬——太久没做过这样的动作了，久到连自己都忘了，原来他也会笑。
睡前，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体育新闻，屏幕上跳出沈驰今天比赛的回放。红色赛车冲线的瞬间，引擎发出震耳的轰鸣，车手摘下头盔，汗水顺着年轻的脸庞往下淌，眼里的光比阳光还烈，笑容张扬得能点燃整个赛场。周砚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最终还是轻轻按了退出，关掉了页面。
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铺满半张床，像片柔软的云。周砚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穿过树叶，第一次觉得，这公寓里的安静，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打破了一个角。
他闭上眼睛，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想起父亲的叹息，反而清晰地听见了沈驰说“知道了，冰山大人”时，尾音里藏不住的笑意，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荒唐。”周砚低声自语，拉过被子盖住了脸，试图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思绪也盖下去。
可被子上，似乎还沾着点向日葵的清香，淡淡的，却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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