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啸,今天是我的头七。”
林啸坐在宫殿的承重柱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飘来飘去,观察着进进出出的宫人,他在适应新的身体,并试图理清现状:今年是多少年来着,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知道头七回魂。可这鬼地方也不是我家啊。天可怜见儿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突然感觉有阵阴风吹过,林啸险些打了个喷嚏。
……如果鬼也会着凉得风寒。
“小鬼,我知道你在。”比阴风更令人胆寒的话语冷不丁响起,林啸一言难尽的嚎了一嗓子。
寝殿的烛火娇弱的闪了腰,只作壁上观。
“在我身边徘徊了七天。”那总是显得困倦的君王不再沉默,不紧不慢:“你想做什么?”
随后拧着眉又开口:“天一阁派你来杀我?不,不对。那帮老东西不会派个不知所谓的小鬼。”又自言自语似的“三丰派、少阳派、琼玉阁……”每说一个名字眼神就更加阴沉几分。
许是头七回魂,林啸能触碰到实物了。仗着这么多天都没人动他,恶向胆边生,围着少年君王转了一圈又一圈,时不时吹口鬼气。弄得寝殿里的烛台奄奄一息,人影幢幢。
侍奉的小太监哆哆嗦嗦的不敢动。
“可要给你点上香烛?”昏暗的大殿里,君王身披寝衣,含笑跟一盏吊着一口气的烛火说话,那场面诡异非凡。小太监快要崩溃了,大王终于要疯了吗?
“谁要吃那劳什子玩意儿。”林啸翻了个白眼,不满地嘀嘀咕咕。“我闻着你家厨子手艺就挺不错……”
“哦?你能吃人间食物?”
“你听得到?!”林啸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抛出两个问题“今年是多少年?这又是哪里?”
“呵,原来是个孤魂野鬼。还是脑子不好使的。”岑钰开口就是辛辣讥讽,一挥袖子示意那吓得快尿了的小太监下去,坐于床榻上绞着头发不再开口。玄色寝衣包裹下的身体长身玉立,墨色长发仍带着水汽,苍白的面容配上此时他甚至略弯的嘴角,真不知道谁才更像话本里吃人心的鬼。
林啸:“……”虽然不服气,但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反驳。
这一人一鬼相对无言,此后发现谁也碍不着谁,颇有几分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在,不过,弱小可怜无助的鬼是那个井水。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岑钰没想到这来历不明的小鬼竟然跟了他五个春秋。
这小鬼死皮赖脸的跟着他,赶也赶不走。只知道像只苍蝇似的嗡嗡嗡。
世人说,衡阳王精神异常,尝尝对着空气讲话发笑,恐怕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对此,岑钰不置可否。孤魂野鬼跟着少年君王上过沙场,看边塞月光。也曾见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傲世群雄。最终见他穷途末路,折戟沉沙,泣血长歌。
就此一生,算不得长。
人间乱世,以天一阁为首的仙家对衡阳王发起围剿。
行至末路,岑钰上了苍梧山。他捂着小腹伤口,躺在苍梧山的竹林里,甚至不敢靠近那几座简陋的墓。血沫从嘴角溢出,听见那个平日里最是嘴碎的声音问:“你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这作恶多端的修真界魔头、人间末代君王,那张总是煞气四溢的脸一片空白,竟有些怔忪不安:“我……想去四海流浪,或成为苍梧山上的一片云。”
琉璃色的眼珠迷茫的动了几下,复又归于一潭死水。
林啸觉得自己恍惚间瞥见泪光,没来由的想,这狗贼好没良心,居然连一句小鬼,你姓甚名谁都没有问过。亏他还想着能不能帮他实现遗愿。
人人喊打的狗贼岑钰没再开口睁着眼看着天空,今天没有云。天空的颜色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土坡的黄。
他那张脸平素只见杀气,人人惧他,却无人知道这张脸在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看着是有几分稚气的,毕竟他也不过二十又五。饮尽主人鲜血的佩剑被随意丢弃,宛如破铜烂铁。他吐出一口血沫,唱着。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一字一泣血。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最后,以意想不到的狠绝并指如刀剜了自己的小腹中的金丹,毫无留恋地一把捏碎了。这是当世最强者的灵气,刹那间四海海水翻涌,雷云翻腾。继是紫电青霜,暴雨如注。
人间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逸散的灵气归至天地,清气上升,浊气下沉。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天启二十八年,衡阳王自戕身亡。
不论是民间百姓,还是官方组织都松了口气。他们千人一面,义愤填膺道:“这乱臣贼子,早该死了!”
“修士本不得干预人间朝政,这衡阳王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害死了师门上下一干人,自戕也算给自己留得体面。”好事者七嘴八舌给这已经死了的人盖棺定论,迫不及待地就要给自己增添点饭后谈资,仿佛不这样做就是跟那衡阳王是一路货色。
竹林里,一枚系着天青色绸带的银铃在泥地里闪着幽微的光,明亮但不刺眼。随即,似乎无风自鸣,清凌凌响了一声后,从中间裂开,不复往日光彩。
“小鬼,投胎去吧。”
应是妄人呓语。
蜀中。
暴烈的雷声伴随着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下,此时是亥时。
“城隍爷,求您老人家庇佑。保佑我娘子和腹中孩子平平安安的。”
破旧的城隍庙里,跪着一个哆哆嗦嗦不住磕头的中年男人。城隍庙的门吱呀作响,这让林业有些心神不安。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当今圣上沉迷修道,广设缉妖司,劳民伤财。靖南王举兵起义,发誓要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只是这天,是凡人就能替的吗?行的道,又是哪门子的道?
有道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君不见长门青草春风泪。*大人物之间的争权夺利,到头来的代价却只有平头百姓承受。
他手忙脚乱从地上的背篓里拿出一只猪头,一坛高粱酒并几个成色一般的苹果。这已是在乱世中难得的食物。
林业虔诚地一一摆好贡品,点燃香烛。念念有词继续说着。
却突然听到细微的哭声,和刺耳的刮擦声。这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林业脑子中不由得闪现出如山鬼、无头新娘等流传轶闻。他的心跳愈加急促,慌不择路地躲在泥塑神像的供桌下。
“这位……先生,此地是发生什么变故了吗?”出声的是个半大少年,怀里还抱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林业惊魂未定的心放下了,好歹是个能喘气的大活人。
林业颤颤巍巍从供桌下爬了出来,躬身作揖,颇有几分老学究的样子。“让小友见笑了。”
“倒是我惊吓了先生,不知先生是否知道哪里可以借宿?”那少年抱着的婴儿又大声啼哭起来,他面露难色。笨拙地拍了拍怀中婴儿恳切道。
“您也看到了,我独自一人带着幼弟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没法继续赶路。当然,肯定不是让您白帮忙。”说着就从怀中拿出一小把碎银要塞进林业手里。
林业本来还怀着几分戒心,这下听他如此说也猜到几分。这吃人的世道,每天都上演着各种各样的不幸。
“这村子里的旅店早就倒了,自从这一带出了……,罢了罢了我先告诉你,这一带不太平。歇过脚后就尽快走吧,先上我家去。”
趁着现在雨势渐小,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中前行。林业将带来的蓑衣递给那个少年,自己戴着斗笠在前引路。
“阿玉,是我。”山脚下散落着零星几个木屋,闻声开门的是个挺着孕肚的妇人,她看着丈夫声旁的陌生少年明显是困惑的。不过还是轻声细语道:“快些进来,莫淋雨犯了病。”
边说边给二人拿来干净的布巾,倒了两杯热茶。
“阿玉啊,这是我在城隍庙遇到的小友,他带着幼弟不好赶路,我就先做主把他带回来了。”
“哎呀,怎么还带着孩子,快些给他擦擦。”叫阿玉的妇人这才看到少年怀里的不是包裹,竟是个才满月的孩子。再看到这一身狼藉的少年只觉得疼惜。可不是嘛,这少年瞧着也不过十一二岁。带着个只会吃奶的孩子,想来一路受了不少罪。
“多谢嫂子,叨扰了。我名林啸,家中本是做生意的,返乡祭祖的途中遇到马匪劫道,只有我带着弟弟逃了出来,幸好遇到了您和林叔这样善心的人。”
听着林啸的话,阿玉的眼眶都红了。“真是造孽啊,天可怜见的,还这么小。”
许是这少年身世凄惨,兼之小小年纪就举止得体进退自如,容貌未曾长开,但通身的气质如同春日野穹下自由的风。
夫妻二人在交谈间对这小少年更平添了几分好感。
“小兄弟可有去处?”
“家母早年间有一江湖朋友留下了信物,我正要投奔他去。”林啸一手轻拍着怀中婴儿,一边滴水不漏地真话掺着假话说。
从长安一路至蜀中,他能感觉到有人在暗中携助。否则以他一个半大少年,如何能带着一个婴儿躲过一路盘查。对方未曾露出过真面目,不过想来是友非敌。不过如今离目的地——剑门关越来越近,一路的盘查已然松懈了不少。
小屋里尽管是一灯如豆,却是一派的其乐融融。而那破败的城隍庙却也离奇闪着火光。
梳着双螺髻的黑衣女子百无聊赖的用树枝拨弄着柴火。微黄的火光下,螓首蛾眉,瓜子脸芙蓉面,粗布黑衣也难掩芳华。然而美人朱唇轻启,却噼里啪啦地如同大过年放炮仗似的聒噪。
“师兄,这小子什么人啊?师父该不会想把他收进门下吧?”
“还有还有,师兄你有没有发现这小子运气也太背了,一路上都遇到多少精怪了!虽然只是些不入流的精怪,但若不是你我二人一路相送,他早就不知道被那个妖精当大补丸生吞了!”
“哎,我们护送了这小子一路,你说师父他有没有奖励给咱俩?
“照这速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剑阁?我想师姐了!”
黑衣女子一连串蹦出来几句话,旁边的青年几次想要开口就被新一句堵了回去。好不容易这姑娘把自己说的愁了,一脸苦大仇深地瞪着篝火,终于不再竹筒倒豆子一般。
“阿芙,你的烤鸡要糊了。”隐藏在阴影里的青年幽幽提醒。
回应他的是一声惨叫。
蜀中剑阁。
徐抱朴猛灌一口酒,舒畅的一抹嘴。
算算日子,老大他们过两日就能带着老四上山了。
这是一间堪称陋室的屋子,只有最基本的床和桌,偏偏墙上神龛里供着一尊成色上佳的白玉观音像,居然开了尊口。这青天白日,真是活见鬼了。
“小朴啊,你又喝酒,要是叫老大瞧见了可不得逮着你一顿好说。”
“真丢人,剑阁的脸都被你丢干净咯,徒弟都敢管起师父。”
这观音一会儿是女声,一会儿是男声,最后竟然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起来。徐抱朴却见怪不怪,只觉得听的牙疼,于是使出杀手锏“现在剑阁欠下的帐主要是老大在还。现在已经还到您的了,师父。”刚刚还骂他丢人的那个声音就好像被捏住脖子的鸡。
总算是清净了。
随着鸡鸣声响起,天渐破晓。
林啸收拾好包裹向这对夫妻辞行,怀中的婴儿仍然无知的吮着手指头。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李煜《乌夜啼》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李贺《苦昼短》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苏轼《行香子》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 陇西行》陈陶
《摸鱼儿·对西风》
君不见长门青草春风泪
《少年游》晏几道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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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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