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笙用一张纸、一朵玫瑰和三千万赢得了一只被收藏在地下城近十二年的夜莺。
夜莺真名叫做叶如莺,与本人很相称。
霍姆·兰确认钱款到账后,干脆利落当着两人的面撕毁了叶如莺从前签下的契约,又将叶如莺所有的个人身份证明交给薄云笙。
“恭喜,如莺。”霍姆·兰坐在宽大软椅上,隔着厚重结实的红木桌祝贺叶如莺,像是一位长辈由衷感叹看着长大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好归宿,因此转向薄云笙时面上的笑意也不似在屋外那么客套,“也恭喜您,先生。”
薄云笙面具未取,微微颔首。
霍姆·兰不觉失礼,也无意打探薄云笙姓甚名谁、身份如何,在地下城,只要拿得出对等的筹码,是谁无关紧要。
他温和地望着叶如莺:“从地下城出去,有三个‘不’,记得吗?”
叶如莺轻轻抿了抿唇,道:“不谈论,不认识……不回来。”
“好孩子,你从来不让我失望。”霍姆·兰满意地抽出一份文件,摆在叶如莺面前,言简意赅,“签了它,你就可以离开这里,永远离开。”
薄云笙大致扫了一眼,是一封承诺书,条款内容足够彻底划清叶如莺和地下城的界限,让两者再无半分关联。她不再属于地下城,地下城也不再存在于她的身前或身后。
叶如莺拿起笔,动作不像逃离险境那样迫不及待,却也没有过多停顿,慢慢地,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霍姆·兰将承诺书收好,告知流程已经结束,起身与薄云笙握手,接着又与叶如莺握手,眼角略显年龄的纹路随表情弯曲一些,做出最后的善意的提醒:“你可以今晚离开,最迟明早。记住,地下城不欢迎归来者。”
没本事,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饿不死。
有本事,出去了,就必须有本事一直留在外面,余生多少苦都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没有回头路。
叶如莺在这里见过许多来了的、走了的,如今轮到自己,到了亲身面对曾设想过无数遍的场景这一刻,心头骤然一阵紧缩,眼中泛过涟漪般静静的酸感,收回手后,向霍姆·兰鞠了一躬。
霍姆·兰拍拍她的肩,“走吧,孩子。”
侍应生送两人到负三层的出口。
应丰坐在电梯附近用于临时招待的独立沙发,招呼道:“这里。”
薄云笙走过去,应丰吸了一口果汁,左右前后瞟个来回,笑容放大:“不介绍介绍?”
“出去再说。”
薄云笙想,虽然叶如莺已经不是地下城的所有物,面貌也不曾做过遮掩,但既然一直使用花名,那就没必要临到尾声疏忽懈怠,因一时纰漏暴露更多真实信息惹来麻烦。
应丰放下玻璃杯,明白道:“行。”
叶如莺问:“现在就走吗?”
她声量不大,似乎踌躇不定,谨慎又难为情地看着薄云笙。
薄云笙大概猜出她的意思,未作思忖便道:“明早也可以。”
叶如莺明显松了一口气,感激地道谢,解释:“我有些东西要收拾,还想……和其他人告别。”
除却工作,薄云笙向来不是苛刻的性格,不会在一些小事上做计较。她没有采用“朋友”这个说法,证明与那些人的关系并非特别亲密到念念不舍,可她又将此作为一个明确的理由来获取他的允许,代表这件事好像确实有他不了解的必要性。
这只小夜莺还不满二十三,比他小了八岁,他作为买下她的年长者,为了尽量减少她对未来陌生环境的适应难度和排斥情绪,多付出一点宽容和耐心合情合理,而且轻而易举。
所以他不会追根究底地盘问,那是控制欲旺盛的家长才会施展的行为。
薄云笙和叶如莺定好九点来接她,互相留了电话。
输入联络人姓名时,叶如莺欲言又止,想获得一些建议,最终有所顾忌一般,放弃开口,只打下“先生”二字。
薄云笙对人的视线很敏感,叶如莺离他不远,停留在他脸上的关注时间又过长,他第一秒就发现了。将身份证件拍照发给助理,请对方增订一张机票后,他走近一步,倾身点了点叶如莺的手机屏幕,叶如莺先愣了刹那,很快会意,手往薄云笙面前偏过去,方便他打字。
两人不知不觉挨得很近。
薄云笙点下保存键,叶如莺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
“咳咳——咳咳咳!”
薄云笙淡然转头看向杂音制造者,叶如莺则像被惊到似的立时闭紧了唇,又像才发现和薄云笙之间不恰当的短距离,按灭手机往旁边挪开少许。
“……我、咳咳,我不是故意的。”应丰心虚地辩解。第一声是故意的,后头是真不小心呛到了。
薄云笙眉眼毫无反应,满脸只送他“自作自受”四个大字。
他转回身,有那么一眨眼,叶如莺觉得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
不过也可能没有,因为薄云笙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装着个人身份资料的文件袋递给她。
“您要……还给我?”
叶如莺讶异得难以置信,情绪表征比说谢谢时更加一清二楚,甚至有几分不安,压着手背拘谨地直立不动。薄云笙得出一个模糊的新结论,演出之外,小夜莺好像脱掉一件半透明雾蒙蒙的雨衣,防备心也相应地变低,什么都说出口。
要知道,自身以外的世界危险林立,不说出口,或不急着说出口,才能留下秘密和余地。
“这本来就是你的。”薄云笙手往前,悬在半空等待。
像递出玫瑰那样。
拿与不拿都可以被他容忍,被他尊重。
叶如莺心跳怦怦响在耳膜,声音却反过来变更轻:“……您不怕我偷偷逃跑吗?”
薄云笙反问:“你会吗?”
“再者,”他稍作停顿,“你不怕你说出来我会反悔?以后你或许再没机会逃跑。”
叶如莺一手使劲握着另一只手,鼻间微不可察地挤出一声“嗯”,嗓子涩得磕磕绊绊:“那也是应该的,说明命运如此。”
她说到“命运”,牵动双颊笑了一下,仿佛她的命运中总会发生一些好事,因此让她始终怀有乐观的期待。
薄云笙看着叶如莺嘴角恢复平直,僵硬地维持一种并不轻松的弧度。就表情而言,这种伪装技巧实在笨拙,心理状况和行为表现相差太远,怪异得醒目又突兀,放在其他人脸上,是他多看一眼会多扣一分的程度。
但她是一只小小的夜莺,年轻、涉世未深、缺乏系统训练,大概还经历过不得不懂得“命运”的生长疼痛期,做不到天衣无缝,无可厚非。他不该苛责。
“夜莺还是适合唱歌,不适合说谎。”
薄云笙下颌线条清晰,如果疾言厉色,大概会显得锋利冰冷,可由于面具覆盖了大部分五官,只依靠说话时嘴唇张合的弧度和语调,叶如莺觉得他没有生气,也不是在挑剔,相反竟然更像是夸奖……或教导。
以至于薄云笙再将东西往前几乎要碰到叶如莺双手时,她不知不觉接在了手心。
“我很喜欢你的声音。相信你,是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即使你跑了,飞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去,我也不会生气。鸟儿的命运理应在翅膀和天上,本能使然,情有可原。我就当做了一回喜剧故事里的英雄角色,路见不平,行善积德,落幕便功成身退。”
平心而论,这番安慰挑不出毛病,情势两难下的漂亮话无非就是如此,换一个人未必能说得全无施舍遗憾之意。
薄云笙偏巧有这种能力。
其实他没有多少热心肠,重金买走叶如莺是因为他有所图,他需要叶如莺的回报,而非因为善良慷慨这类高洁的道德品质在脑中作祟,诱导他做出不理智的决策。他很清醒,明白所有言语和行动可能引发的后果。
所以薄云笙说的是真话。
他预想了一下,心底却实在升不起气愤的情绪。
唯独最后一句稍微有些言不由衷。鸟儿跑了,他大概会想方设法追寻她的踪迹。
那样比较折腾。
最后薄云笙道:“明天见。”
他和应丰踏进电梯,离开了。
叶如莺看着电梯门合拢,亮着荧光的数字升高,归于零,又在原地站了半晌,指腹摩挲过文件袋坚硬锐利的棱角,有点陌生,可也恍恍惚惚理出一线新奇的涌动,轻盈地、孤独而不孤单地在体内发酵、成型,直至溢满四肢——
通讯录中,姓氏排序让新添加的名字在为数不多的联系人中列于首位,第一眼就能找到,途中不会遇到任何妨碍。
叶如莺给薄云笙发了一条很短的信息,是一句延迟的回应:
【明天见,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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