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合拢的金属摩擦声,在极度寂静的狭小空间里被放大得惊心动魄。
下行按钮的微弱红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完了。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凿穿了我(苏晴)试图维持的最后一丝镇定。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跟了进来?这个刚刚才目睹了我所有狼狈和古怪的女人。这个光芒四射、从容不迫,与我截然相反的存在。
我像被钉死在冰冷的电梯内壁上,后背紧贴着金属板,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毫无温度的支撑。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发闷,仿佛空气被瞬间抽干。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失控的鼓点,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视线死死地盯着脚下那一小块反光的地板,不敢移动分毫。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捕捉到她的存在——那双干净的黑色短靴,利落的西裤裤脚,还有她身上传来的、极淡的,似乎是某种雪松混合着柑橘调的香水味。那味道优雅又清醒,却让我更加窒息。
她为什么进来?她要做什么?要指责我刚才的失态吗?要表达她的不满和轻蔑?还是仅仅出于一种……让我无处可逃的、礼貌的围观?
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胃部又开始抽搐,刚才强压下去的反胃感再次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尖锐的疼痛对抗着一阵阵发黑的眩晕。
求求你,别说话。别看我。就当我不存在。
时间在密闭的箱体里变得粘稠而缓慢。楼层数字一下一下地变换,红色的光芒每一次跳跃,都像是对我凌迟的倒计时。
每一秒都是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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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迅速弥漫开来。
我(林夕)站在靠门的位置,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几乎要凝固的、惊恐的视线,像实质的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围读会结束,大家陆续起身寒暄、道别。我看到那位原作者苏老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冲出去,状态明显不对。她的编辑周先生一脸焦急地想追,又被制片人拉住说话。
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就这样让她一个人离开。她那样子,太让人……担心了。而且,刚才的意外,虽然我揽了过来,但似乎确实吓到她了。于情于理,或许该说声抱歉?
所以我跟了出来,正好赶上这班电梯。
然而,一走进来,我就后悔了。
背后的呼吸声短促而紊乱,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紧张和痛苦,浓烈到几乎让人无法正常呼吸。我甚至不敢回头,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加剧她的崩溃。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闯入,可能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冒犯和压力。
这位苏晴老师,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在来的路上,我快速搜索过她的资料。网上信息很少,只有几本大卖作品的简介,没有照片。我以为能写出《星墟》那样宏大、精密又充满力量故事的人,至少应该是……自信的,锐利的,或者带着某种疏离的学者气质。
绝不是眼前这样的。
她脆弱得像一层薄冰,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刚才在会议室里,她缩在椅子里的样子,苍白的脸,慌乱的眼神,以及那过分剧烈的、针对一件掉落衣服的反应……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她正处在一种极度的、非同寻常的痛苦和不适之中。
这不是普通的紧张或者害羞。
我心里掠过许多猜测,但很快又压了下去。职业病又犯了,习惯性地去观察和分析“角色”。但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我的研究对象。
尴尬的沉默在电梯里持续发酵。只有机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和她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喘息声。
楼层数字缓慢地递减。
我盯着那跳动的红色数字,大脑飞速思考着该怎么做。直接道歉?会不会再次刺激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乎又太冷漠。
我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像无声的潮水般弥漫过来,让我的心口也微微发紧。这是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共情。见过太多人在这个圈子里戴着面具强撑,却很少见到如此**裸的、毫不掩饰的艰难。
她刚才听我念台词了吗?她……觉得怎么样?这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让我暗自失笑。都这种时候了,还在想这个。林夕,你真是没救了。
但,是的,我在乎。我疯狂地在乎她对我的看法。因为她创造了叶文婧,她是一切故事的源头。
数字跳到了“10”。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不能这样下去。
我依然没有回头,保持着面向电梯门的姿势,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平稳,尽可能剔除任何可能被误解为同情或怜悯的情绪,只留下纯粹的、职业化的温和。
“苏老师,”我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刚才围读时,关于叶文婧第三幕那场情绪爆发戏的台词处理,我有点拿不准。她那个时候的崩溃,更多是向内撕裂,还是该带一点对男主角的控诉?不知道您方不方便之后……”
我刻意顿了一下,留出空白。我没有直接提刚才的意外,没有问她“你没事吧”,那种问法只会让尴尬升级。我选择了一个最安全、或许也是她唯一可能愿意回应的话题——她的作品,她的角色。
我把选择权交给她。她可以选择不回答,可以沉默,没关系。但我必须传递一个信息:我看到了她的痛苦,我无意侵犯,我尊重她,并且,我真心渴望理解她的创作。
心跳微微加速。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电梯还在下行。
---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
像一道清泉流过灼烧的沙地。
我(苏晴)猛地一颤,肩膀下意识地耸起,仿佛那声音是什么物理攻击。
她……在跟我说话?
内容……是关于叶文婧?台词?
巨大的意外暂时压过了恐慌。我的大脑宕机了好几秒,才艰难地处理完她的问题。
她没有提刚才的事。没有安慰。没有指责。没有好奇。她问的是……角色。是那个我躲在无数个黑夜和白昼里,用生命的一部分喂养出来的虚构人物。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很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纯粹的、专业的困惑。
那种语气,奇异地,没有让我感到被冒犯。反而像抛下了一根绳索——一根专业领域的、我或许能够攀爬的绳索。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毫米。
喉咙干得发痛。我吞咽了一下,试图湿润它,却差点引发咳嗽。我努力压制住。
向内撕裂?还是对外控诉?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我紧锁的内心某扇门。
叶文婧……她那个时候……
我的视线依然低垂,但焦点不再凝聚于地板。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场景:冰冷的观测站,失控的数据流,信仰崩塌的边缘……
我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然后,一个极其沙哑、微弱、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轻得几乎听不见:
“……向内……没有……没有对外……”
声音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太难听了。像破旧的风箱。
我立刻重新咬紧嘴唇,再次陷入沉默,心脏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微小的交流而跳得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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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答了!
虽然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沙哑得几乎破碎,但我(林夕)听到了!
“……向内……没有……没有对外……”
短短几个词,却像蕴含着极大的能量。我几乎能想象出她在创造那个场景时,内心所经历的剧烈风暴。叶文婧的崩溃,是寂静的,是吞噬一切的自我怀疑和毁灭,而非指向外部的愤怒。
这一刻,我无比确信,眼前这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的的确确就是那个写出了浩瀚《星墟》的作者。那种对人性深渊的洞察,做不了假。
“我明白了。”我立刻回应,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领悟和感谢,依然没有回头,“谢谢您。这样我就有方向了。”
我没有再多说。适可而止。这根绳索太细,不能过度使用。
电梯里的气氛似乎悄然改变了一些。那令人窒息的绝对紧绷感,减弱了一点点。她的呼吸声,似乎也不再那么急促得令人心惊。
但痛苦依然存在,浓重地包裹着她。
数字跳到了“3”。
快到了。
我犹豫了一下,再次轻声开口,语速放缓,每个字都清晰而稳定:“苏老师,我的车应该还没到。如果您需要……我可以陪您去大堂休息区坐一会儿?或者,您想去哪里,我可以……”
“不!”
我的话音未落,她就像是被烫到一样,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拒绝,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仿佛我的提议是什么可怕的陷阱。
我被这激烈的反应惊得顿住了。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立刻又低了下去,变回那种破碎的、充满自我厌弃的嗫嚅,“我……我自己……可以……”
我明白了。完全的独处。她不需要任何陪伴,哪怕是善意的。那对她来说是更大的负担。
“好的。”我立刻从善如流,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的提议只是最随口不过的一句话,“没关系。”
“叮——”
电梯终于到达一层。门缓缓打开。
外面大堂明亮宽敞的人流和光线涌了进来。
像是一下子从深海回到了岸上。
我率先一步迈出电梯,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只是自然地向前走了几步,给她留出巨大的、安全的空间。
我能感觉到,在我身后,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迟疑了几秒,然后像一缕苍白的幽魂,飞快地飘出了电梯,几乎是踉跄着,朝着与大堂主入口相反的、一个侧门的安全通道方向快步走去,很快消失在拐角。
我站在原地,没有去看她离开的背影,只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像堵着什么一样,沉甸甸的。
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电梯共处,比拍一整天的 intense 戏份还要消耗心神。
我拿出手机,假装查看信息,眼角的余光瞥见周编辑急匆匆地从另一部电梯里出来,四处张望,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担忧。他显然没找到人,懊恼地跺了跺脚,又朝着主入口方向跑去。
我收回目光,心里五味杂陈。
苏晴。
原来写下那些光芒万丈文字的人,自身正沉浸在那样无边的黑暗里。
这巨大的反差,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难过。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助理小圆。
“夕姐,车到了,在门口。芳姐电话打通了,她让你结束后立刻给她回个电话,好像有急事。”
“好,我就出来。”
我敛起所有情绪,整理了一下衬衫衣领,脸上重新挂上那种熟练的、从容的 professional 表情,迈步向着灯火通明、人群往来的大门走去。
身后那个寂静的、弥漫着痛苦的电梯间,以及那个仓惶逃离的苍白身影,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短暂的、呼吸与尘埃相互丈量的空间,在我心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正在缓缓荡开。
而我并不知道,在另一个方向,安全通道冰冷的水泥台阶上,苏晴正抱着双臂,蹲在角落里,浑身颤抖,无声地哭泣。电梯里那短暂的、关于角色的交流,像一颗微弱的小火星,在她漆黑的内心世界里闪了一下,旋即被更庞大的黑暗和“我又搞砸了一切”的绝望感彻底吞没。
我们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开了那栋大楼。
走向各自不同,却同样艰难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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