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通道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外面大堂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世界瞬间坍缩成一片冰冷的、弥漫着灰尘气味的昏暗。
我(苏晴)背靠着粗糙的水泥墙面,身体沿着墙壁滑落,最终蜷缩在冰冷的台阶上。膝盖抵着额头,双臂死死地抱住自己,试图压制住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无法停止的颤抖。
电梯里的每一秒都在脑海里疯狂倒带、重放。
那些投来的目光。我愚蠢的沉默和结巴。椅子刺耳的摩擦声。风衣掉落时我过激的反应。还有最后……林夕那看似解围,实则可能只是出于极度尴尬和礼貌的、关于角色的提问。
而我,居然就那样用破锣般的嗓子回答了?
羞耻。铺天盖地的羞耻。像滚烫的沥青,浇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灼烧,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怪物。一个无法沟通、行为怪异、根本不该出现在那种场合的怪胎。周编辑一定后悔带我来了。制片人和导演一定在怀疑,让这样一个神经病参与项目是不是个巨大的错误。
林夕呢?她会怎么想?她只是念了我的台词,就不得不目睹原作者如此不堪的一面。她那个问题,或许只是想尽快结束电梯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而非真的想寻求什么见解。而我居然可悲地接话了。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又立刻被我用手背死死堵住。
不能出声。不能被人发现。
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皮肤,却带不来任何宣泄后的轻松,只有更深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看啊,苏晴,你除了躲在这里哭,还会什么?你连最基本的人际交往都搞砸得一塌糊涂。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次袭来。我干呕了几下,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流得更凶。
完了。一切都完了。
《星墟》会被我搞砸的。他们肯定会觉得能写出这种故事的我只是个侥幸,或者干脆找别的编剧彻底重写,把我踢出局。这样也好。这样就好了。我本来就不该来。我根本不属于那里。
黑暗的念头像沼泽里的气泡,不断咕嘟咕嘟地冒出来,将我往下拖拽。
我不知道在这里蜷缩了多久。直到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裙渗进皮肤,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涩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周编辑。
我把它掏出来,屏幕上周编辑的名字和号码固执地闪烁着,像一种不肯罢休的追捕。我猛地按下了关机键。
世界终于彻底清净了。
也好。就这样消失吧。让他们都找不到我。退回我的洞穴里。那里才是安全的。
我需要药。更多的药。
我颤抖着手在背包里摸索,找到那个冰冷的塑料药盒。也顾不上分辨,倒出好几片不同的药片,混在一起,干咽下去。强烈的苦涩味激得我又是一阵反胃。
药效发作需要时间。而这段时间里,痛苦依然真实而尖锐。
我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冰冷。不能回酒店。周编辑一定在那里等着。不能回家。哪里都不能去。
我推开安全通道沉重的防火门,像一个幽灵,低着头,沿着酒店后勤通道的偏僻路线,踉踉跄跄地逃离了这栋令人窒息的大楼。
外面的天光有些黯淡了,像是要下雨。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每一种声音都像针一样刺着我的神经。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让我感到恐惧。
我拉高了旧开衫的领子,几乎遮住半张脸,缩着肩膀,尽可能快地走着,没有任何目的地,只想找一个绝对没有人的、可以藏起来的角落。
最终,我躲进了一家位置偏僻、看起来生意冷清24小时网吧,开了一个最里面的隔间。狭窄、肮脏、弥漫着烟味和泡面味。但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会打扰我。
屏幕的光亮起。我打开文档,是《星墟》的旧稿。
那些曾经让我热血沸腾、感觉能掌控整个宇宙的文字,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虚假、可笑。这些苍白的东西,真的值得被拍出来吗?我真的拥有过那种才华吗?还是只是疾病带来的幻觉?
深深的怀疑吞噬着我。
但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了这些文字,我一无所有。
我蜷缩在冰冷的电脑椅上,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只是盯着屏幕,任由绝望和药物的副作用慢慢将我拖入一种麻木的、昏沉的泥沼之中。
外面的世界依旧运转。关于《星墟》的项目,关于林夕,关于我搞砸的一切,都在继续。
而我,被遗弃在了这个散发着霉味的、短暂的避难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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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商务车平稳地行驶在回酒店的路上。
我(林夕)靠在舒适的后座,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地掠过脸颊。但我并没有看风景,而是微微蹙着眉,反复看着手机里刚刚录下的一小段音频。
是围读会时,我念叶文婧那段重要独白的录音。职业习惯,我会录下自己的部分,事后反复听,找问题。
耳机里,我的声音冷静、克制,带着研究员特有的精准,底下暗流涌动。
听起来……似乎还行?技巧上应该没有大问题。李导当时也没有喊停。
但是。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那种……核。那种能真正击中人心,让人头皮发麻的核。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又闪过电梯里那一幕。那个女人苍白脆弱的脸,破碎的声音,以及她说出“向内……没有对外”时,那种几乎能让人感受到的、无声的撕裂感。
那才是真正的……痛苦的内爆。不是演出来的。
我的表演,相比之下,是否显得过于……技术流了?过于注重外在的模仿,而缺乏那种从内部撕裂灵魂的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感细细密密地爬了上来。
获得角色的狂喜已经被这种专业的焦虑冲淡了不少。芳姐在电话里兴奋的声音还在耳边:“定了!基本定了!林夕你太棒了!就知道你能行!晚上我就把初步的合同条款发给你!好好准备,这是你的翻身仗!”
是的,刚刚在车上,我已经正式接到了选角导演的电话,确认由我出演叶文婧一角。合同细节后续由芳姐去敲定。
我本该欢呼雀跃,但现在,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压力。
叶文婧比我想象的更难。她不是外放的悲伤或愤怒,她的所有惊涛骇浪都发生在静默的内心深处。这种角色,最难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演好了封神,演砸了就是面瘫。
而那个写出她的女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行走的、内心风暴的谜团。
她……后来怎么样了?那样跑掉,没关系吗?
“夕姐,”助理小圆从前排转过头,小声打断我的思绪,“芳姐刚又发信息了,说晚上一起吃饭庆祝一下?还有,剧组那边希望尽快建组培训,涉及一些基础的科学理论和仪器操作,可能还有体能训练……”
“嗯,好。回复芳姐,吃饭可以,但别太晚,我明天一早要去健身房。”我迅速收敛心神,吩咐道,“培训的安排,让芳姐直接跟我对接时间,全力配合剧组。”
“明白。”
作为演员,我必须专业。个人的情绪和无关的担忧必须暂时搁置。我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拼尽全力抓住它,演好它。
至于苏晴……那不是我该过多关心,也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情。也许她只是极度社恐,也许那天她只是身体不适。
我摇摇头,把那个苍白脆弱的身影强行从脑海里驱散,重新戴上耳机,调大了音量。
“能量守恒定律在那里失效了……”我的声音再次从耳机里传出。
这一次,我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电梯里那一刻感受到的、她身上那种近乎绝望的孤立无援,试图将那种质感,注入到叶文婧的声音里。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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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熠影业大楼,会议室外的休息区。
周编辑搓着手,来回踱步,脸上是掩不住的焦虑和懊恼。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给苏晴,都是关机。酒店房间电话也没人接。
“这可怎么办……”他喃喃自语。
王制片端着杯咖啡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老周,你那作者……什么情况?”
周编辑叹了口气,一脸苦笑:“王总,实在对不起。苏晴她……她就是性格比较内向,特别怕生,今天人太多了,她可能紧张过度了。她绝对没有不尊重大家的意思,她的作品您也看到了……”
“作品是没问题,不然我们也不会买。”王制片打断他,语气平淡,“但这是个团队项目,后续剧本调整、沟通,甚至宣传,原作者如果一直是这个状态,会很麻烦。”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李导私下也问了,她这样……精神状况是不是不太稳定?我们这么大的投资,可经不起任何意外。”
周编辑心里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被摆上了台面。他赶紧保证:“王总您放心!苏晴她就是写作的人,有点那种……艺术家的敏感和孤僻,绝对不影响创作!沟通的问题我来解决,我当传声筒!保证不影响项目进度!”
王制片不置可否地喝了口咖啡:“希望如此。她的创作理念和对核心的理解还是很重要的,不然也不会坚持要求她参与。但老周,你得确保她……至少能正常交流。今天这样,第一次就算了,如果下次还是……”
话没说完,但威胁的意味很明显。
“明白!明白!绝对没有下次!”周编辑连连点头,后背渗出冷汗。
他知道苏晴的病,远比“艺术家敏感”要严重得多。但他不能说出来。在这个现实而残酷的行业里,一旦被贴上“不稳定”的标签,很多机会就会彻底关上大门。他必须保护好苏晴,也必须保住这个项目。
送走王制片,周编辑又尝试拨了一次苏晴的号码,依然是关机。
他疲惫地靠在墙上,叹了口气。
苏晴啊苏晴,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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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市另一栋大厦的顶层办公室里。
陈灏的经纪人放下手机,对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着剧本的陈灏说道:“《星墟》那边定了,女二是林夕。”
“林夕?”陈灏抬起头,挑了挑眉,似乎想了一下才对应上是谁,“那个演偶像剧的?甜妹那个?”
“对,就是她。看来是想转型了。运气不错,捡了个漏。”
陈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李导也真敢用。跟我那么多对手戏,她接得住吗?别到时候还要我一直带。”
“剧本围读听着还行,有点出乎意料。不过嘛,”经纪人笑了笑,“跟你搭戏,是她的造化,也是压力。到时候宣传重点肯定还在你这边。”
陈灏不再关心,低头继续看剧本,随口问道:“那个原作者呢?听说今天来了,怪怪的?”
“何止怪,简直……”经纪人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语气,“据说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整话,吓得够呛,最后差点夺路而逃。王制片他们好像有点头疼。”
“啧。”陈灏轻嗤一声,“写书的嘛,多少有点不正常。只要剧本别瞎改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他的注意力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剧本上。对他而言,这部剧是他巩固顶级流量地位、向实力派转型的关键一步。其他人,无论是试图转型的二线女演员,还是行为古怪的原作者,都只是背景板和小插曲。
这个庞大的项目机器,已经开始隆隆运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算计和担忧。
而在那家烟雾缭绕的网吧隔间里,苏晴终于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去。电脑屏幕依旧亮着,停留在《星墟》的某一页。
那一页上,正好是叶文婧的一段内心独白:
“……我仿佛漂浮在星墟的废墟之间,四周是寂静的、破碎的法则。能感知到那巨大而诱人的奥秘,却无法触碰,无法理解。这种永恒的、咫尺天涯的隔阂,是否就是宇宙最终的真相?而我们所有的挣扎与探索,是否终将湮灭在这无意义的浩瀚里……”
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地蹙着,仿佛正深陷于某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网吧肮脏的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
像无声的轰鸣,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暗涌,正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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