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今梁走后，我在心里默数了一百下，接着看向他坐过的椅子，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我走上前去，半蹲下来，用手在椅面下一寸一寸地试探起来，突然，我感觉到一个质感更粗糙的东西，于是一把将它揭下来。
是一张不大的纸片，上面用铅笔密密麻麻地写了三行数字，字迹潦草，像是匆匆写下的，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只扫了几眼，看不出什么含义，把数字记下后，就把它收了起来。在回酒店的路上，我心想，原来如此。
那种违和感不是我的错觉，池今梁的左眼一直是僵硬无神的。
池今梁此人，懦弱畏缩，还有点神经质，看上去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听他的意思，现在还被人严加看管，行动受限，但不管事实如何，他在网上能查到的履历都相当光鲜，甚至曾经出国留学，这不是一个从小被关在家里的人能有的，这种监管应该只是最近才有的……我立刻就想到了先前那通电话。
生活在一个不容犯错的高压环境中，太容易变得麻木而沉默，偏偏池今梁很聪明；他很擅长伪装和察言观色，甚至在明知有人跟踪的情况下还有胆子偷偷给我传递信息。我猜在他眼里，“偷跑出去试图完成先前没成功的事”将得到的后果要比前者轻很多。
这是个挺巧妙的想法，可惜计划太粗糙，缺了些谨慎与周密，他要保证跟着他的人在他成功跟我搭上话前找不到机会把他抓回去，我还得同意他跟他说话，并且要在话题结束前注意到他的动作，还得有足够的脑子理解他的意思以及不露馅……变数太多了，这里面但凡哪一步出了差错，那张不知所云的纸片都到不了我手里。
那么，能让一个大集团董事长的独子不管做什么都举步维艰的人，究竟是谁？池今梁并不是没有反抗意识，那种畏缩的气质不像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倒更接近后天长期处于压抑环境下逐渐形成的下意识行为——我更倾向于是从小就开始。池谐早已作古，除非这人是假死，否则不会是他——至少不仅仅是他，那么按照这个思路，这个人要有足够的机会接触池今梁，要与池谐有段稳定而长期的联系，这种联系要足亲密，这样才能很好地掩饰一些不能说出去的事实；并且，无论池谐是否参与或知情，他都必须对这个人有一定信任，足够被用来对他的独子做手脚。
我迅速回忆了一遍这几天来搜集到的关于池家的一切信息，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样的人我只想得到一个——祝唯。
池谐的妻子，池今梁的继母，公众眼中一位成功企业家背后优秀的贤内助，同时也是楚明潇姐妹的父亲——楚少良的表妹。
从小受继母的折磨，父亲要么参与进去，要么对自己漠不关心，对早已经离开的生母，以及被生母带走的亲姐姐，大概不是怨恨，就是期盼与渴望。
我作了那个似是要愤而离开的假动作时，他是当真了，以为我明明注意到他暗示却还是决定袖手旁观，这才险些没控制住情绪。今后只怕是不恨也要恨了。
“嗨，你回来啦？”
我猛地抬头，看见前台小姐笑眯眯的脸，这才意识到我已经走到了酒店门口。我和气地冲她打了招呼，随意寒暄了两句，匆匆走向自己的房间。
不管怎样，现在的重点是池家和那些数字。
至于池今梁。我冷静地想，不管他是想求助还是提醒我什么，先让他死了心也好，省得他又冒险到处乱跑。
*
可能是这天夜里下了雨的缘故，我断断续续做了半宿的乱梦。
大部分是些零零碎碎、毫无意义的片段，能看见的只有一片黑暗，耳边是耳鸣似的声音，能听出来周围似乎有人在争吵，有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瓷器碎裂的声音，但听不出具体发生了什么，隐隐约约似乎有一道特殊的、像是泡沫塑料被挤压摩擦发出的声音。
那是什么？我在梦里拼命地回想，那究竟是什么？
等我清晨醒来时，一阵头痛，梦里的内容早已忘了个精光，唯有那道声音依旧阴魂不散，仿佛一道恶咒在我身边不依不挠地徘徊了很多年，早已渗入我的血肉，深入骨髓。
附骨之疽一样，至死方休。
我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胡乱穿好衣服、洗了把脸，只拿了一个手机就出了酒店。
此时还早，街上行人寥寥，刚下过雨的天空清清朗朗，好像含了一泓温润的水。深色的柏油马路上一片湿漉漉，远处的玫山比以往浅了不少，好像隐在了一丛淡淡的纱里，朦朦胧胧的，叫人怎么也看不真切。
温度比前几天低了不少，我裹紧了大衣，懒得掏出手机看地图，干脆凭记忆往前走，期间迷了三次路，问了五次人，终于在起早贪黑的中学生，勤勤恳恳的社畜和踩点上班的大爷们全部就位后找到了池谐公司所在的大楼。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前台姑娘效率奇高，我一杯热茶才抿了几口，就见一个三十来岁、气质精干的男人脚下带风地冲我走来。
我抬头打了个招呼：“你好啊苏先生。”
苏谚瞪着我，表情生硬地回了个“你好”，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我又抿了一小口茶，发现它依旧烫得出奇，遗憾地说：“我挺久没回来了，很怀念以前在这里的日子，可惜我爸已经走了，就想跟池夫人聊一聊。”
苏谚又皱起眉头，刚想说什么，我笑着打断他：“我前不久也试着回家的，可惜我每次都不巧碰上池夫人不在，被拦在了小区外面，所以来公司碰碰运气，还要劳烦苏先生你带我过去。”
说到这里，我掀了掀眼皮，依旧没站起来，”还是说，池夫人也不在这里？我不会这么倒霉，正好碰上她今天回家吧。”
苏谚犹豫了一下，我见状轻笑一声，随口说：可惜，昨天碰上我弟弟时，应该问问他的。”
苏谚顿时僵立在原地，没说话——他果然知道这件事。
我任由他的脸色五颜六色地变了一会儿，低头轻吹着茶水，看见茶叶中间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圆，时大时小。水面上一张小小的人脸，在涟漪和茶叶的掩映下扭曲而模糊地变个不停，很不清楚。那是我自己的脸。
半晌，苏谚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你跟我来吧。”
我对着他抱歉地笑了笑，指了指茶杯：“等一下，不能浪费。”
苏谚额角一跳，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他眼睁睁地看着我拖泥带水、旁若无人地喝完剩下的茶，还有闲心给他提意见：“苏秘书，你们招待人的茶太热了，下次晾一晾吧。”
苏诺没理我，一见我喝完茶，转身就走，一直到总裁办公室也没跟我说一句话，还态度很恶劣地翻了个白眼。
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我推门进去，祝唯正坐在办公椅上埋头看着文件，听见开门的声音，抬起头来。她的形象与照片上差别不大，大眼睛娃娃脸，皮肤白皙，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气质很温和。
她站起来，并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很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来。
“有人给她通风报信。”我一边推辞，一边在心里想，“她在这里人缘不差，也有自己的心腹，苏谚就算一个，看样子应该不是池谐死后才跟她的……甚至这人可能本就是被她安插在池谐身边的。”
祝唯说：“你要找我，直接打个电话就好，何必这么麻烦？”
我微微一笑，心说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事弄得人尽皆知，我怕是也请不动您老亲自接见。
我说：“毕竟是第一次见您，还是郑重一些。”
祝唯善解人意地说：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别客气。”
“实不相瞒，我本来不打算打扰您的，我忧愁地叹了口气，信口编了个理由，“只是我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曾经的家看看，可惜没能实现，这次回来就是想代她完成，顺便看看今梁，只是怎么也联系不上，只好来叨扰您了。”
祝唯听完我这扯淡的理由，热情洋溢地说：“那是好事啊！今梁就上本省的大学，最近放假，平时就待在家里，你想来就尽管跟我说。你是不是现在住酒店啊？那多麻烦，干脆搬过来吧。”
我这次没跟她客气，还蹬鼻子上脸地说：“那就麻烦您了——您介意我多待几天吗？”
祝唯闻言掀了掀眼皮，眼中的审视与冰冷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快得像是我的错觉。
“当然不会。”祝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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