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跟在凯的身后，刻意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她的脚步虚浮，仿佛迈出的每一步都需要竭尽全力。
走廊两侧的石墙冰冷而厚重，墙壁上的镶嵌的烛灯将跳动的光影投在二人身上，拉长了摇曳的影子。
面前的男孩显然为朋友的归来兴奋不已，他体贴地放慢脚步，侧过头，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
“流云，你不在的这七年，变化可大了！尤其是亚瑟那小子……”他略带不满地撇了撇嘴，“以前还能一起偷偷溜去后山探险，现在整天只知道跟着默林老师，一见面就板着脸，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无聊透了！我都快忘了上次和他玩闹是什么时候了。”
流云安静地听着，时而抬眸，对上凯回头寻求认同的目光，便微微点头，苍白的脸上始终带着一丝虚弱却专注的微笑，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她像一个极具耐心的听众，从少年带着抱怨却又难掩关切的絮叨中，敏锐地捕捉着关于这个“家”、关于亚瑟、关于这空缺七年的碎片信息，并在脑中飞速整合。
直到一扇雕着繁复藤蔓花纹的深色木门前，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火光映照着他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脸庞。他望着流云，深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真挚的光芒，语气也变得格外郑重：
“不管怎么样……流云，欢迎回来。”
流云迎着他的目光，再一次，模仿着记忆中的模样，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
然后，流云转头，伸手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
一个年轻的男性站在屋内，背对着窗外倾斜而入的阳光，身影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的身姿挺拔，却总给人一种老树将倾的滞重感。
“凯，回去吧。我需要和流云单独叙叙旧。”
「指导老师都不敢和学生单独共处一室，你又意欲何为？」
流云在心里默默吐槽，宽大衣袍下的右手不自觉地捏紧。
凯有些担忧地望向流云，后者微笑表示默许。
“好的，默林老师，需要我叫亚瑟过来吗？”
「恭喜宿主激活角色信息：‘默林’。」星期五的提示音在耳畔响起。
“不用麻烦，他自己会来的。”
微笑着目送凯的身影消失后，流云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想被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隐痛，之前不慎吸入的毒气仍在肺叶深处作祟。
“我以为你会夸夸我，毕竟我花了七年才摆脱你一直诟病的谜语人模式。”
默林率先引出话题，但在流云眼里更像是率先发出试探。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几声嘶哑的嗬嗬声，如同漏气的风箱。
「你怎么能为难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呢？」流云无辜地摊开双手，模仿着记忆中汤姆猫的无奈摊手。
“你还好吗，云？让我看看。”
默林皱了皱眉，他走上前来，伸手就要抚摸流云的脖颈。
「再怎么差也没到能这么亲密的程度。」
流云连忙后撤，双手轻举以示警告保持距离。
“……你是在怪我吗？”
默林收回僵在空中的手，露出委屈的神色。
流云没有给出回应的表情，她肆意地倒下，任凭自己的身体狠狠砸进柔软的沙发。四肢懒散地摆放着，眼神示意默林继续他的表演。
默林没有在意流云行动上的挑衅，他伸手抚上沙发的边缘，语调温柔如呢喃：
“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默林的嘴角上扬，眼神温柔却疏离。
“毕竟不去付诸实践的话，您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那一套认知理论，”他微微俯身，垂落的发丝侵夺着流云的视野，“对这个世界而言，是多么的荒诞可笑呢？”
流云身体下意识地瞬间紧绷，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怎么——」
“那条龙——是我的造物。”
默林好似能够读心一般及时回复着流云内心的疑惑，他注视着流云的黑色瞳孔，似乎想要从中读出一丝情绪。
“您比我设想中的，要快上几年。”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依旧，此刻却宛如一只猫，在欣赏掌中四处逃窜的老鼠。
“果然呐，想要快速又高效地习得并掌控魔法，最好的方式，就是去最真实地‘实践’一场。”
就在此时，流云猛地一把扯住默林垂落的发丝，火焰瞬间从她的手中冒出，一路极速吞噬着默林的长发。
默林眉头微微皱起，他只是轻微抬手，迅速将燃烧的发丝切割。
流云迅速起身，快速拽住默林抬起的手腕，准备把他和自己一同烧死。
“咚、咚、咚。”
剑拔弩张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三下规律的叩门声。
“请进。”默林出声允许了未知者的到访。
流云迅速放手继续瘫在沙发上，默林则转身走向书桌。发丝燃烧的余烬在衣袍甩动时产生的风吹散。
“默林老师。”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传来。
门被推开。
一个金发少年站在门前，身形已初具青年的挺拔轮廓。
他的面容有着雕塑般的轮廓，却奇异地融合了某种源自母系的、更加柔和的俊美。鎏金色的发丝下，一双浅银色的眼睛尤为引人注目。他穿着剪裁合身的训练服，腰间悬挂着一把未开刃的礼仪短剑。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在流云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审视，随即恭谨地向默林行礼。
「亚瑟·潘德拉贡。」
流云心中默念出这个名字。
“介绍一下，这位是流云。”默林恢复了以往的笑容，只是面对着眼前的少年时多了几分真切，“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
流云向亚瑟点了点头，随后起身，准备离开房间。
“等等——”
默林及时叫住了流云，“云，接下来的几天，我会安排爵士夫人来指导你、亚瑟，还有凯的礼仪指导。至于其他课程，则由我来负责。”
“您不会反对的，对吧？”
默林嘴角的弧度明显带着狡猾的上扬。
流云沉默地盯住眼前的笑面虎，最终重重地摔门而去。
离开默林的书房后，流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星期五，」在确认四下无人后，她呼唤起意识中的系统，「不解释解释吗？有关我的情绪问题。」
起初的她以为，这只是自己在屠龙过程中产生的麻木，后来又以为是自己的理性作祟。
但再怎么往理性靠边，也无法掩盖自己情绪的缺失问题。
面对爵士夫人和凯时应该出现的触动，面对默林“坦白”时应该产生的惊恐。
统统只有空白。
「我的人设最多就是摆烂牛马预备役，什么时候成毫无波澜的情感面瘫了？」
「经检测，」星期五的声音在意识中响起，「是使用‘认知屠龙’产生的副作用。」
「宿主之前的行为对世界的底层逻辑产生了冲击，同时宿主也受到了反噬，具体表现为：宿主遭受到来自巨龙残留物的攻击，以及目前的情感缺失。」
「你不能修复吗？」
「抱歉，相关功能请待后续开发。」
「就这？算了，我钱呢？」
流云闭上双眼，根据星期五的指导去想象，意识果然“看”见了一个荧蓝色面板。她尝试着点击了一下背包栏里的金币，右手随之感到一沉。
睁开眼，一枚半个拳头大小的金币出现在手中。
流云将金币举过头顶，端详着金币上雕塑的男人。
「他谁啊？」「国王‘安布罗休斯·奥雷利努斯’。」
「死了？」「死了。」
「开国皇帝？」「至高王，推翻了国王‘伏提庚’的暴政统治。」
「怎么死的？」「萨克逊人毒杀。」
「……怪可惜的。」
流云手指摩挲着硬币上年轻男人的面庞，做出评价。
她仰头倒在床上，手里握着金币，困意逐渐上涌。
醒来时，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
白日里强行压下的不适感如潮水般汹涌反扑。
她狼狈地躺在床上，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胸腔里的灼烧感蔓延至全身，被爆炸冲击波撕裂的伤口在毒气的侵蚀下红肿溃烂，发出不详的低热。
龙穴里吸入的剧毒混合着爆炸残留的尘埃，如同骨髓里的蛆虫，正以惊人的速度摧毁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啃食着这具在巨龙彻底死亡的瞬间就被传送回来的、本该死在巨龙体内的身体。
星期五的“不死”机制并未启动，因为此刻的死亡，才是这具身体命中注定的终点。
意识在剧痛与昏沉中浮沉。
恍然间，流云感觉到身侧的床铺微微下陷。
不是错觉。
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她艰难地侧过头。
一具躯体无声无息地躺在她的身旁。
那副躯壳穿着与她一模一样的睡衣，脸色是死寂的青灰，嘴唇发紫，双目紧闭。面容与她别无二致，唯有胸口，不再有任何起伏。
是她自己。
副本结束时的传送，带回了她的意识，也带回了这具理应被遗弃在龙穴的残骸。
一股冰冷的、近乎荒诞的平静笼罩了流云。
她没有尖叫，甚至没有过多的惊愕，仿佛这本就是屠龙盛宴后必然要清理的残局。
她挣扎着坐起身，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新生的躯壳是如此的精力充沛，她毫不费力地抱起那具冰冷僵硬的自己。
凭着记忆，她将自己带到白天路过的玻璃花房。
就当是废物利用好了，当花肥总好过暴尸荒野。
深夜的花房静谧无声，月光透过玻璃穹顶，为怒放的花朵和葱郁的枝叶披上一层冷纱。
在花丛深处，一座洁白的哭泣天使静静耸立，月光在它低垂的脸庞和捂住眼睛的手上流淌，凝固的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滑落。
流云将尸体拖到天使像的脚旁。
“咳··咳···”
她剧烈地咳嗽着，扶着冰冷的石像基座喘息。
尽管自己的体力在龙穴里得到了有效的提升，但负重潜行显然不在她的技能列表里。
「谁家小孩死了被埋在这儿了？」
流云望着石像基座上斑驳的青苔，思维开始胡乱发散。
没办法，她是历史系的学生，不是考古系的本科生或者研究生。
更何况学的都是纸上谈兵，实在是没本事离谱到能根据几块青苔推算出具体的年代。
休息片刻后，流云抬起手，指尖跳跃起一点熟悉的火星。
虽然比在龙穴心脏引爆那座尸山时微弱得多，却足够点燃干燥的衣物。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另一个流云的睡衣和身躯，并迅速蔓延开来。
皮肉在烈焰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很快又被浓郁的花香覆盖。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哭泣天使悲悯的侧脸，也映照着流云毫无表情的脸庞。
她静静地旁观着，看着那段荒诞经历的证明在火焰中扭曲、蜷缩、碳化，最终化作花泥之下一捧不起眼的灰烬。
与她拼死杀掉的巨龙一样，归于尘土，成为滋养这些娇艳花朵的养料。
一场残酷轮回的起点与终点，以这种方式达成了诡异的闭环。
夜风不知何时悄然涌入了花房，带着庭院里夜露的凉意，拂过流云汗湿的鬓角。
风中，似乎夹杂着一缕极其淡薄、几乎难以捕捉的……茉莉花香。
流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她回头，与不远处的爵士夫人对视。
哭泣天使像并不单单局限于孩童，可以为任何年龄段、任何身份的逝者而立。这里是流云因为部分影视作品产生的刻板印象，毕竟流云只是历史系的，不是百事通[无奈][无奈][无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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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下）猫和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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