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梅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先是几日闷热,空气中能拧出水来,继而天色转沉,乌云压城,最终在某个午后倾盆而下,将整座金陵城笼罩在雨幕之中。
这样的雨已经连绵了三日,仍未有停歇的迹象。院中的青石板被浸润得油光水亮,墙角那几盆茉莉被打得七零八落,残存的花瓣黏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在雨水的浸泡下散发出一种糜烂的甜香。
念依最是畏懼这样的天气。她被李府家丁粗暴扭伤的手腕,每到阴雨天便酸胀难忍,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骨缝中游走。而比这更折磨人的,是那些在雨夜复活的记忆——柴房的阴冷,镣铐的沉重,还有李维琛那双冰冷如蛇的眼睛。
今夜雨声格外滂沱,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怜书被隔壁床细微的动静惊醒,借着窗隙透进的微光,她看见念依蜷缩在床角,双手紧紧捂着耳朵,浑身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幼兽。
“又做噩梦了?”怜书轻声问道,披衣下床,点亮桌上的油灯。
暖黄的光晕在室内蔓延开来,驱散了些许阴冷。念依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沁着细密的冷汗,眼中盛满未散尽的恐惧:“我梦见...又回到了李府柴房...李公子他...”她说不下去了,只是颤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双不怀好意的手在肌肤上游走的触感。
怜书心中一痛,上前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都过去了,念依。你看,这里没有李府,没有李公子,只有我陪着你。”
念依在她怀中渐渐平静下来,但身体依然冰凉。怜书打来热水,浸湿布巾为她擦拭额上的冷汗。动作间,她瞥见念依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为保护她而被匕首划伤留下的,像一条蜈蚣匍匐在白皙的皮肤上,提醒着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还疼吗?”怜书轻触那道疤痕,声音里满是愧疚。
念依摇摇头,却又点点头:“皮肉不疼了,但这里...”她指着心口,“时常觉得透不过气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
怜书明白那种感觉。有些伤口看似愈合,却在每个阴雨天复发,隐隐作痛,提醒着你曾经的屈辱与无助。她自己的背上也有几道淡淡的鞭痕,是那次为护念依与父亲对峙时留下的。这些伤痕如同地图上的标记,记录着她们共同经历的磨难,也成为联结彼此的隐秘纽带。
“我给你念首诗吧。”怜书取来一本《唐诗三百首》,那是文掌柜送给她们的,书页已经有些泛黄,“听听雨声,读读诗,或许能好些。”
她随意翻开一页,恰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怜书的声音清澈悦耳,在雨声的伴奏下,如清泉流淌。念依静静听着,渐渐放松下来,将头靠在怜书肩上。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这诗写的是思念远方之人。”念依忽然轻声道,声音还有些沙哑,“书姐可曾...思念过什么人?”
怜书怔了怔,合上书页:“从前在巴黎时,思念过家中的母亲。那时总觉得来日方长,谁知...”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后来才发现,最该珍惜的人就在身边,却险些失去。”
这话说得含蓄,但两人都明白其中的意味。油灯噼啪作响,在墙上投下相依的身影,仿佛本就是一体。
念依沉默片刻,又道:“书姐可知道,我最初为何会被送到张家?”
怜书摇头。她只知念依是顾嬷嬷的侄孙女,家道中落来投亲,却从未细问过其中缘由。如今想来,是她疏忽了,竟未关心过念依的过往。
“我父亲原是苏州的教书先生,为人正直,最爱在课堂上讲些新思想。”念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因讲了维新变法的事,被官府拿了去,说是乱党。母亲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临终前,她将我托付给姑母,也就是顾嬷嬷。”
怜书握紧她的手,心中酸楚。她想起自己曾在父亲书房外,偷听到他与幕僚谈论苏州“乱党”一事,语气轻蔑,仿佛在说蝼蚁。她从未想过,那些“乱党”中就有念依的父亲,而自己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能就决定了一个家庭的命运。
“刚到张家时,我整日以泪洗面。”念依继续道,目光投向窗外的雨幕,仿佛能穿透时光,看见那个无助的小女孩,“老太太嫌我晦气,差点把我打发去庵里做姑子。是姑母苦苦哀求,说她一定好生管教,才让我留在她身边做个使唤丫头。”
怜书想起初见的念依——那个低眉顺目、安静得像幅画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数,从不多言多语。原来那平静表象下,藏着如此深的痛楚与隐忍。
“后来我学会刺绣,绣得比谁都好,老太太才对我另眼相看。”念依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你看,女子在这世上,总要有点用处,才配活着。就像那些茉莉,要开出香花,才不会被连根拔起。”
“不是的!”怜书急切道,握住她的肩膀,让她正视自己,“你本身就是珍贵的,无关你能绣多少花,能做多少事。就像这些茉莉,就算不开花,它的叶子也是绿的,它的根也是活的,它存在就有价值。”
念依望着她,眼中水光潋滟:“书姐总是说这些新奇的话。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姑母待我好,也只是教我安分守己,认命顺从。”
雨声渐歇,窗外透进熹微晨光。一夜竟就这样过去了,两个人在回忆与倾诉中,不知不觉迎来了黎明。
怜书起身推开窗户,清新空气涌入户内,冲淡了室内的郁结。雨后的南京城被洗得干干净净,远处紫金山云雾缭绕,宛如仙境。她转身对念依微笑:“今日天晴了,我向女塾告假一日,陪你去玄武湖走走可好?”
念依眼中闪过欣喜,像个小孩子般亮起光彩,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外面或许还有...”
“总不能因噎废食。”怜书语气坚定,“我们小心些便是。老闷在屋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再说,雨后的玄武湖最美,荷叶上的水珠像珍珠似的,你定会喜欢。”
用过早膳,两人略作打扮。怜书穿了件月白衫子,外罩淡青比甲;念依则是水绿衣裙,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两人站在一起,倒真像一对姐妹花。为防万一,怜书还将那把小巧的裁纸刀藏在袖中——这是她从巴黎带回的纪念品,如今成了防身的武器。
玄武湖畔杨柳依依,新荷初展,沾着雨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虽是工作日,游人却也不少,大多是出来享受雨后清新空气的市民。两人租了条小船,怜书执桨,缓缓向湖心划去。水波荡漾,倒映着两岸亭台楼阁,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圈圈涟漪。
念依许久未出门,看什么都新鲜。她指着岸边的西式建筑问东问西,怜书便耐心为她讲解,偶尔夹几句法文,描述巴黎塞纳河畔的风光,逗得念依抿嘴直笑。
“等以后太平了,我带你去巴黎看看。”怜书划着桨,眼中闪着憧憬的光,“那里的女子可以自由地走在街上,可以去咖啡馆读书,可以去大学听课...”
念依听得入神,眼中却有一丝怅惘:“那样的日子,真能等到吗?”
“一定能的。”怜书语气坚定,“时代在变,你看国内不也有女子学堂、女子工厂了吗?虽然只是开始,但总是个希望。”
舟行至湖心,忽见一艘画舫迎面而来,舫上丝竹声声,歌女婉转的唱腔随风飘来,似是某家富户在游湖赏景。怜书下意识压低帷帽,示意念依低头,让船夫避让。
画舫擦肩而过时,舫上忽然有人高声道:“那不是林先生吗?”
怜书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只见秦筝正站在画舫船头,笑着向她们招手。她身旁还站着几位衣着体面的女士,似是女子促进会的成员。
避无可避,怜书只得让船夫靠过去。秦筝热情地邀她们上画舫一叙:“正好今日促进会同仁小聚,林先生也来热闹热闹。这位是...”
“这是舍妹林依。”怜书抢先道,感觉到念依的手在她掌心微微发抖。
念依紧张地拽了拽怜书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怜书拍拍她的手,扬声道:“多谢秦女士美意,只是家妹身子不适,需早些回去休息。”
秦筝闻言,关切地看向念依:“可要紧?我认识一位德国医生,医术很是了得。”
“不妨事,老毛病了。”怜书婉拒,语气尽量自然,“改日再登门拜访。”
画舫远去后,念依才松口气,手心全是冷汗:“吓死我了,还以为...”
“无妨,秦女士是可信之人。”怜书沉吟道,目光追随着远去的画舫,“只是人多口杂,谨慎些总是好的。况且...”她顿了顿,“李维琛可能已经知道我们在南京,任何公开场合都可能危险。”
回程路上,念依一直沉默不语。直到走进家门,闩上门闩,她才忽然道:“书姐,我是否...拖累你了?”
怜书正在沏茶,闻言手一抖,热水溅在桌上:“何出此言?”
“若不是因为我,书姐本可与秦女士她们畅游湖上,不必如此躲藏。”念依低着头,手指绞着衣带,“书姐才华出众,合该与那些进步人士交往,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抱负,而不是整日陪着我这个...逃奴,担惊受怕。”
“念依!”怜书打断她,语气罕见地严厉,“我不准你如此看轻自己。”她放下茶壶,走到念依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你当我与那些人交往是为了什么?不正是希望有一天,所有女子都不必因出身而看轻自己,不必因身份而觉低人一等?如果我自己先瞧不起身边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谈平等、谈解放?”
念依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可是书姐本可过得更好...”
“什么才是更好?”怜书反问,声音柔和下来,“是锦衣玉食却心如牢笼?还是粗茶淡饭却心意相通?”她抬起手,轻轻拂开念依额前的碎发,“念依,你从来不是我的负累。你是我黑暗中的光,是我坚持下去的勇气。若无你在身边,我或许早已屈服于命运,成了李家的笼中鸟。”
这话太过直白,两人都怔住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比友情更浓,比爱情更纯,是两个灵魂在患难中淬炼出的深刻羁绊。
良久,念依轻声道:“书姐可知道,我为何取名念依?”
怜书摇头。
“母亲临终前说,盼我一生有人可依,有念可想。”念依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眼中泪光未干,却已有了暖意,“如今想来,她的话应验了。”
夕阳西下,金辉洒满小院,将雨后初晴的一切都镀上温暖的光边。两人并肩坐在门槛上,看天色渐晚,远山如黛。
“书姐,”念依忽然问,“若有一日,我们不必再躲藏,你最想做什么?”
怜书思索片刻,微笑道:“我想开一间女子学堂,专收那些无钱读书的女孩。你来做绣艺先生,可好?”
念依眼中闪着憧憬的光:“那我要在学堂种满茉莉花。”
“为何是茉莉?”
“因为茉莉香气清幽,不争不抢,却自有风骨。”念依轻声道,目光温柔地落在怜书身上,“就像书姐一样。”
怜书心中一动,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些压在心底的话。但最终,她只是轻轻握住念依的手:“那就说定了。等这一切过去,我们就办女子学堂,种满茉莉花。”
暮色四合,远处传来模糊的更梆声。南京城的夜晚降临,而两个女子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
她们不知道,此刻的玄武湖畔,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正望着小院的方向,嘴角露出森冷的笑。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银簪——那是念依匆忙中遗落在湖边的。
“找到你们了。”他轻声说,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旧梦未远,新忧已至。但至少此刻,她们拥有彼此,拥有这片刻的安宁。而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这份相濡以沫的情谊,将成为她们最坚实的铠甲。
说声抱歉,更新晚了[爆哭][爆哭]
反正也没人看就是了[托腮][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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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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