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南京，热浪炙烤着大地，连秦淮河的流水都显得慵懒迟缓。怜书下了课，撑着油纸伞匆匆往家走，伞面在烈日下散发出桐油的味道。这几日，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自己，但每次猛地回头，只能看见街角消失的衣角或晃动的帘子。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让她寝食难安。就连女塾里也透着不寻常——周先生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欲言又止，几个平日交好的女教员也似乎有意回避。更让她不安的是，昨日放学时，她分明看见校门外停着一辆上海的黑色轿车，车牌被灰尘模糊，但车型与李维琛常坐的那辆极为相似。
她不敢直接回家，在夫子庙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拐进巷子。推开院门时，她特意留意了门轴——早上出门前夹在缝隙里的一片茉莉花瓣还在原处，这才稍稍安心。
“书姐回来了？”念依从灶披间探出身来，手里还拿着锅铲，“今日怎么比平时晚了些？”
怜书放下书袋，掸了掸衫子上的灰尘：“在集市上逛了逛。”她不愿让念依担心，转而问道，“今日绣活做得如何？”
念依擦了擦手，眉间带着忧色：“王嬷嬷今日来取绣品，说最近市面上不太平，让我们少出门。”她压低声音，“还说前两日有帮会的人在打听两个从上海来的女子，形容的模样...与我们很像。”
怜书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强作镇定：“南京城这么大，从上海来的人多了，未必就是我们。”
话虽如此，当晚两人都食不知味。饭后，怜书在灯下批改学生课业，念依则继续赶制那幅《荷塘清趣》的绣屏。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两个沉默的身影。
忽然，院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两人俱是一惊，念依手中的针险些扎到手指。
“谁？”怜书扬声问道，手已悄悄摸向袖中的裁纸刀。
“文掌柜，有急事。”门外是熟悉的声音，但比平日急促许多。
怜书示意念依退到内间，自己上前开门。文掌柜闪身进来，反手将门闩上，额上全是汗珠。
“快，收拾东西，今晚必须离开！”他压低声音，神色紧张，“李维琛的人已经找到南京了，正在往这边来！”
念依从内间冲出，脸色煞白：“怎么会...”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文掌柜急道，“我安排了马车在巷口，直接出城去镇江，再从那里转道...”
他的话被另一阵敲门声打断。这次的敲门声轻柔而有节奏，三长两短，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文掌柜脸色大变：“他们来了！”
怜书却愣住了。这个敲门声...这个节奏...
“等等。”她拦住要去后窗的文掌柜，“这个敲门声我认得。”
在文掌柜和念依惊疑的目光中，怜书走到门后，轻声问道：“门外是谁？”
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俏皮：“巴黎左岸的咖啡凉了，塞纳河畔的月光可还记得？”
怜书的手猛地一颤，几乎是颤抖着打开门闩。门外站着一位穿着西式裙装的女子，头戴宽檐帽，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和微微上翘的嘴角，怜书再熟悉不过。
“耑耑！”她惊呼出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珊耑掀开面纱，露出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好久不见，怜书。”她的目光越过怜书，看向呆立当场的念依和文掌柜，“不请我进去吗？”
灶披间里，烛火重新点亮。苏珊耑解下披风，露出剪裁合体的西装外套，整个人干练利落，与这间朴素的小院格格不入。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怜书给她倒了杯茶，手还在微微发抖。
苏珊耑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份《金陵新报》，指着上面“惊蛰”的笔名：“这么好的文章，除了我们张大小姐，还有谁能写得出来？”她呷了口茶，神色严肃起来，“我这次来，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们要先听哪个？”
念依紧张地绞着衣角：“坏消息是...李公子找到我们了？”
“比那更糟。”苏珊耑放下茶杯，“李维琛不仅找到了你们，还买通了南京警察厅的人，准备以'逃婚'和'拐带人口'的罪名抓你们回去。”
文掌柜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可如何是好？”
“好消息是，”苏珊耑看向怜书，眼中闪着光，“顾嬷嬷没有死。”
“什么？”怜书和念依同时惊呼。
“那日码头上，顾嬷嬷确实伤得很重，但被好心人救起，现在在上海一家教会医院养伤。”苏珊耑从包里取出一封信，“这是她托我带来的。”
念依颤抖着接过信，展开读了几句，便泣不成声。怜书揽住她的肩，自己眼中也盈满泪水。那个为救她们而倒在血泊中的老人还活着，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嬷嬷在信里说了什么？”怜书轻声问。
念依擦着眼泪：“嬷嬷说...说她很好，让我们不要挂念...还说要我们好好活着，别为她报仇...”
苏珊耑叹了口气：“顾嬷嬷很担心你们。她知道李维琛不会善罢甘休，特意让我来通知你们早做打算。”
文掌柜焦急地插话：“苏小姐既然能从上海来，必定有办法救她们吧？”
苏珊耑点点头：“我在南京有些关系，可以安排你们暂时避一避。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她看向怜书，“李家的势力比我们想象的更大，不仅在上海，在南京也有他们的眼线。你们的那场沙龙演讲，已经引起了不少注意。”
怜书苦笑：“我本想着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没想到...”
“你的想法没错，只是低估了李维琛的执念。”苏珊耑从包里取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这是南京城的地下通道图，有些还是前明时期留下的，知道的人不多。”
四人围着地图商议至深夜。最终决定，怜书和念依暂时搬到苏珊耑安排的安全屋，待风头过去再做打算。
“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们。”苏珊耑起身告辞，重新戴上面纱，“今晚应该还安全，但务必锁好门窗。”
送走苏珊耑，小院重归寂静。念依握着顾嬷嬷的信，反复读着，泪痕未干的脸庞在烛光下格外脆弱。
“书姐，我们是不是...永远都逃不掉了？”她轻声问，声音里满是绝望。
怜书握住她的手，感觉到那冰凉的颤抖：“还记得顾嬷嬷信里说的吗？要我们好好活着。”她语气坚定，“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就像无数个恐惧的夜晚一样。但这一次，她们心中多了一丝希望——顾嬷嬷还活着，苏珊耑来了，她们不是孤军奋战。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院外就传来马车声。苏珊耑准时到来，还带来两套佣人的粗布衣裳。
“换上这个，我们要避人耳目。”她解释道，“安全屋在城北，那里鱼龙混杂，反而安全。”
就在她们收拾妥当准备出门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文掌柜从门缝往外一看，脸色顿时变了：“是警察！还有李府的人！”
苏珊耑当机立断：“走后门！”
三人悄声溜到后院，推开那扇久未开启的木门。门外是条狭窄的巷子，堆满杂物。她们贴着墙根疾走，身后已经传来砸门声和呵斥声。
“这边！”苏珊耑领着她们七拐八绕，钻进一个看似死胡同的小巷。她移开一堆竹筐，露出一个低矮的洞口：“快进去！”
怜书让念依先钻进去，自己紧随其后。就在苏珊耑也钻进来，准备把洞口重新掩上时，巷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们跑不远，分头搜！”
是李维琛！他竟然亲自来了南京！
黑暗中，三人屏息静气，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来来去去。许久，声音才渐渐远去。
“这里不能久留。”苏珊耑低声道，“跟我来。”
她在黑暗中熟练地引路，这地下通道错综复杂，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亮光。苏珊耑推开一扇伪装的木门，外面竟是一家绸缎庄的后院。
“这是我朋友开的铺子。”苏珊耑解释道，“你们暂时在这里避一避，晚上再转移。”
绸缎庄的掌柜是位中年妇人，姓赵，神色从容地安排她们在阁楼住下。阁楼虽小，但干净整洁，窗外就是热闹的街市。
“这里很安全。”赵掌柜微笑道，“苏小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安顿下来后，苏珊耑才得空细说她的计划：“我在广州有些关系，那里天高皇帝远，李家的手伸不了那么长。等风头过去，我安排你们去广州。”
念依怯生生地问：“那顾嬷嬷...”
“等你们安全了，我想办法接顾嬷嬷与你们团聚。”苏珊耑承诺道，“但现在，你们必须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怜书站在窗边，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卖花的少女，挑担的货郎，嬉戏的孩童...这寻常的热闹，于她们却如隔云端。
“耑耑，谢谢你。”她轻声道，“若不是你，今天我们恐怕...”
苏珊耑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别说这些。在巴黎时，你不是也帮过我很多？”她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但怜书，你要明白，逃亡不是长久之计。李维琛如此执着，背后定有缘故。”
怜书蹙眉：“你是说...”
“我查到一些事情。”苏珊耑压低声音，“李家的生意最近不太顺利，似乎急需张家的支持。你们的婚事，关乎两家的利益联盟。”
念依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李公子才如此紧追不舍...”
“不仅如此。”苏珊耑的目光变得深邃，“我还听说，李父在政界的对头正在收集李家的把柄。你们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是颗有用的棋子。”
怜书心中一震。她忽然明白，自己与念依已经不只是两个逃婚的女子，而是卷入了一场更大的博弈。
窗外，南京城的天空湛蓝如洗，而她们的前路却迷雾重重。但这一次，她们不再孤独。有苏珊耑的帮助，有顾嬷嬷的生还，有一线希望在黑暗中闪烁。
“无论如何，我们先渡过眼前的危机。”怜书转身，目光坚定，“然后，我们要开始反击。”
念依望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怜书与从前那个只会用言语抗争的大小姐判若两人。磨难让她成长，让她变得更加坚韧。
“我会一直陪着你。”念依轻声道，握住怜书的手。
苏珊耑看着她们，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最终化为一个微笑：“好，那我们就一起，会会这位李公子。”
南京城的天空下，三个女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前路艰险，但她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回来啦[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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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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