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张家大宅,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月光,如同一面面破碎的镜子。院中的花卉经过雨水洗礼,更显娇艳欲滴,尤其是那几株罕见的昙花,在角落里静静伫立,花苞饱满如玉,仿佛随时都会在夜色中绽放惊人的美丽。
怜书被允许离开房间,是在第三日的黄昏。张瀚文似乎认为几日的禁足已足以让她屈服,加之李家的宴席在即,总不能让她一副憔悴模样见人。当房门终于打开时,怜书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明日李夫人的茶会,你好生准备。”张瀚文冷着脸道,目光如刀般审视着女儿,“这是最后的机会,若再出什么差池,后果你自己清楚。”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每一个字都像锤子般敲在怜书心上。
怜书垂眸应下,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中的思绪。三日来,她反复思量,已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她需要外界的帮助,而明日的茶会正是与外界联系的难得机会。此刻的她,表面顺从,内心却如即将喷发的火山,蓄势待发。
是夜,月明星稀,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与花香。怜书借口房中闷热,想到花园散步。看守的仆妇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来,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影随形。
花园中寂静无人,唯有蟋蟀在草间低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怜书信步走着,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一个孤独的魂灵在夜空中游荡。不知不觉间,她来到那几株昙花前。令她惊讶的是,早已有人在那里——是念依的姑母顾嬷嬷,正独自对着昙花发呆,苍老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
“嬷嬷也在赏花?”怜书轻声问道,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晚。
顾嬷嬷吓了一跳,见是怜书,忙用袖子擦了擦脸,行礼道:“大小姐安好。老奴是来看这些昙花的,念依那孩子最喜欢它们,临走前还惦记着能不能看到今年花开...”她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怜书心中一痛,如被针扎。她环顾四周,见那仆妇站在远处假山旁,正无聊地打着哈欠,便压低声音:“嬷嬷可有念依的消息?”
顾嬷嬷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才悄声道:“昨日赵府的一个小厮偷偷递来消息,说念依被关在后院厢房,日夜有人看守。赵局长这几日公务繁忙,还未...还未见她。”她顿了顿,声音哽咽,“但那小厮说,念依水米不进,已存死志...说她整日望着窗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任谁劝都不肯吃东西...”
怜书如遭雷击,紧紧抓住顾嬷嬷的手:“嬷嬷,我们必须救她出来!”她的声音因急切而颤抖,“再这样下去,她会没命的!”
“谈何容易啊!”顾嬷嬷老泪纵横,“赵府高墙深院,守卫森严,我们如何救得?老奴这几日寝食难安,可是...可是实在想不出法子啊...”
就在这时,一阵幽香忽然弥漫开来,如丝如缕,沁人心脾。那几株昙花竟在此时悄然绽放,洁白的花瓣徐徐展开,在月光下如同仙子的裙袂,美得令人窒息。花瓣莹白如玉,花蕊嫩黄如金,在夜色中散发着圣洁的光晕。
“开了...终于开了...”顾嬷嬷喃喃道,泪水再次涌出,“念依若是能看到,该多好...她最喜欢昙花,说它们虽然只开一夜,却比那些常开的花更加珍贵...”
怜书望着那绝世独立的花朵,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决绝的勇气。她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信,塞到顾嬷嬷手中:“嬷嬷,我需要你帮个忙。”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坚定,“明日我要去李府,能否想办法将这封信送到《女声》编辑部?地址我已经写好了。”
《女声》是上海一份新兴的女性刊物,主编苏梦梅是怜书在法国时的同学,思想进步,常为女性权益发声。她们在校时曾一起参加女权运动,苏梦梅回国后一直致力于帮助受压迫的女性。
顾嬷嬷的手颤抖着,犹豫道:“这...若是被老爷发现...老奴受罚事小,连累大小姐事大啊...”
“不会连累嬷嬷的。”怜书恳切道,目光灼灼,“这是救念依的唯一希望。苏主编认识不少进步人士,或许能有办法。嬷嬷,念依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冒险一试!”
顾嬷嬷看着怜书坚定的目光,又想到侄女在赵府绝食抗争的惨状,终于咬牙接过信件,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老奴明日一早就想办法送出去。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信送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顾嬷嬷慌忙擦干眼泪,假意为怜书整理披风:“夜深露重,大小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这昙花虽美,却也寒气重,莫要着了凉。”
来的是王氏,见二人在一起,狐疑地打量着她们:“你们在此做什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顾嬷嬷忙躬身道:“回夫人,老奴见昙花开得正好,想起大小姐素爱花卉,特来请大小姐观赏。这昙花一年只开一次,每次只开几个时辰,错过了实在可惜。”
王氏瞥了一眼盛开的昙花,淡淡道:“确实难得。怜书,明日还要去李府,莫要耽搁太晚。”她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回去吧。”
怜书应了声,最后望了一眼那转瞬即逝的美丽,心中更加坚定了决心。昙花明知绽放即意味着凋零,却依然无悔地绽放全部的美丽。这种决绝的勇气,正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回到房中,怜书辗转难眠。她想起与念依的初遇,那时念依正在廊下绣花,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美得如同一幅画。想起那些秘密相谈的日夜,她们在月光下交换心事,分享梦想。想起念依第一次尝巧克力时惊喜的表情,想起她阅读《娜拉》时眼中的光芒...
而现在,念依正在赵府中绝食抗争,宁死不屈。怜书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怎能安心接受家族的安排,嫁给一个她鄙视的人?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念依走向毁灭?
次日清晨,怜书早早起身。她站在镜前,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一夜未眠,她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阴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决绝的光芒。
她刻意挑选了一件较为保守的藕色旗袍,料子是上好的苏绸,却只简单绣了几枝疏梅,淡雅而不**份。外罩一件淡青色素面比甲,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只簪一支珍珠发簪。打扮得既不失礼数,也不过分招摇。她知道今日的茶会至关重要,既要伺机求助,又不能过早暴露意图。
王氏亲自来检查她的装扮,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好,端庄大方,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她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警告,“李夫人最重规矩,你今日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再谈那些洋人的歪理。维琛那孩子对你很有好感,这是你的造化,要懂得珍惜。”
怜书垂眸应下,掩去眼中的锋芒。心中的计划却越发清晰。
李府位于上海西区,是一处中西合璧的花园洋房。车马抵达时,门前已是宾客云集,各式汽车、马车排成长龙,穿着制服的仆役穿梭其间,接待来宾。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家几乎都到了,女士们穿着最新式的旗袍,戴着璀璨的首饰, gentlemen们则多是西装革履,偶尔有几个着长衫的老派人物。
怜书一下车,就感受到无数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她知道,作为张家大小姐、李家的未来儿媳,她自然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李夫人亲自在门前迎客,见到怜书,热情地拉住她的手:“这就是怜书吧?果然标致可人,难怪维琛日日惦记。”她上下打量着怜书,目光锐利如鹰,似乎在评估一件珍贵的商品。
怜书勉强微笑,行礼问安:“伯母安好。”
李维琛站在母亲身后,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带着一种占有般的欣赏。他上前一步,执起怜书的手欲行吻手礼:“张小姐今日格外动人。”
怜书下意识地抽回手,用法语淡淡道:“在中国,还是行中国礼为好。”她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李维琛一怔,随即笑道:“张小姐说得是,是在下冒昧了。”但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虽然转瞬即逝,却被怜书敏锐地捕捉到了。
茶会在花园中举行,白色的桌椅摆在草坪上,四周鲜花环绕。衣香鬓影,笑语嫣然。贵妇小姐们三五成群,谈论着最新式的时装、珠宝,或是各家的婚事绯闻。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聚在一起,讨论着时局和生意经。
怜书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似在听王氏与李夫人交谈,实则暗中观察着四周,寻找机会。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评估着谁可能是盟友,谁可能是障碍。
机会很快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侍应上茶时,不小心将茶水溅到了怜书的衣裙上。褐色的茶渍在淡藕色的旗袍上格外显眼。
“哎呀!真是对不起!”女侍应慌忙道歉,脸色煞白,显然害怕受到责罚。
王氏脸色一沉,正要发作,怜书却微笑道:“无妨,擦擦就好了。请问净手间在何处?我去处理一下。”
李夫人忙命人带怜书去整理。净手间在洋楼二层,带路的丫鬟恰好被另一个客人叫住,怜书便独自上楼。经过书房时,她注意到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无人。
心念电转间,她闪身进入书房,反手轻轻锁上门。这是一间典型的西式书房,红木书架上摆满了中外书籍,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和油画,书桌上放着一台黑色的电话机,旁边堆着一些文件和信件。
怜书的心脏狂跳起来,手心渗出细汗。她知道时间紧迫,必须速战速决。她迅速走到书桌前,拿起电话听筒,手指微微颤抖地拨通了记忆中《女声》编辑部的号码。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这里是《女声》编辑部。”
“请问苏梦梅主编在吗?我是她在巴黎时的同学张怜书。”怜书压低声音,语速急促,不时瞥向门口,生怕有人突然进来。
稍等片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怜书?真是你?我前日还收到你的信,正打算联系你呢!”
听到好友的声音,怜书几乎落下泪来。她强压激动,忙道:“梦梅,我需要你的帮助!情况紧急...”她简要说念依的处境和自己的困境,“能否想办法救她出来?她在赵府绝食,再这样下去会没命的!”
苏梦梅沉默片刻,果断道:“我认识几个妇女救济会的人,她们专门帮助受虐女性。但赵府守卫森严,硬闯是不行的。需要里应外合。”
“里应外合?”怜书急切地问,“具体要怎么做?”
“首先要知道念依被关的确切位置和守卫情况。”苏梦梅道,“其次需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听说赵局长下周要去南京述职,那时府中守备可能会松懈些。”
怜书心中一亮:“我会想办法打听情况。那我们如何联系?”
“三日后午时,霞飞路上的'卡尔登'咖啡馆,我会在那里等你。”苏梦梅顿了顿,语气担忧,“怜书,这事很危险,你确定要插手吗?赵魁可不是好惹的,他在警界很有势力。”
“我确定。”怜书坚定地说,“念依是因为我才陷入险境的,我绝不能弃她不顾。况且...”她叹了口气,“若是连身边的人都救不了,还谈什么改变这个世道?”
挂断电话,怜书长舒一口气,迅速整理好情绪和衣着,悄然离开书房。她刚走下楼梯,就见李维琛站在楼下,似乎正在等她。
“张小姐没事吧?”他微笑着问,但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去了有一会儿了,母亲担心你是否需要帮助。”
怜书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关心,无大碍。只是茶渍不太好处理,多花了些时间。”她故意转了转手腕,露出那方念依绣的星月手帕,“看,沾上的茶水印还隐约可见呢。”
李维琛的注意力被手帕吸引,赞叹道:“好精致的绣工!是苏绣吧?这针法,这配色,堪称精品。”
“正是。”怜书顺势道,“是我家一个丫鬟绣的,她的手艺确实出色。”她观察着李维琛的反应,故意叹了口气,“可惜如今不在府中了。”
“哦?为何?”李维琛果然好奇,推了推金丝眼镜。
“被父亲送给赵局长做妾了。”怜书故作忧伤,“那丫头性子烈,怕是难以适应呢。”她刻意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既显得善良,又不至于过分引起怀疑。
李维琛挑眉:“赵局长?可是警察厅的赵魁?”他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那老色鬼可是出了名的虐妻癖好。你父亲倒是舍得。”
怜书心中怒火翻腾,恨不得当场撕破他虚伪的面具。但她强忍下来,只是淡淡道:“家族利益面前,一个丫鬟算得了什么?”这话说得极其违心,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割着她的心。
李维琛赞同地点头:“确实如此。这些下人能为主家奉献,是他们的福分。”他忽然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着怜书,“不过张小姐似乎很关心这个丫鬟?”
怜书心中一紧,忙道:“只是可惜了她的绣艺罢了。这样的手艺,本可以更有价值的。”她故意露出惋惜的表情,“如今送给赵局长,怕是再难见到这样的精品了。”
李维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道:“张小姐似乎与寻常闺秀不同。更有...思想。”他的语气平淡,却让怜书感到一阵寒意。那目光中的探究意味,让她意识到李维琛远比表面看起来更加敏锐和危险。
茶会结束后,返回张府的路上,王氏对怜书的表现颇为满意:“今日做得很好,李夫人对你赞不绝口呢。维琛那孩子也明显对你有意,临走时还特意问你喜欢什么花,说要送你一些稀有的品种。”
怜书心不在焉地应着,心中盘算着三日后如何出门赴约。她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外出,而且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然而一回到府中,等待她的却是意想不到的风暴。
张瀚文铁青着脸坐在厅中,面前桌上放着一封拆开的信——正是怜书托顾嬷嬷送出的那封!顾嬷嬷跪在一旁,瑟瑟发抖,脸上有明显的掌印,显然已经受过责罚。
“解释一下!”张瀚文将信掷在地上,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这是什么?《女声》编辑部?苏梦梅?你还想找外人来干涉家事?”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要将怜书看穿。
怜书的心沉到谷底。她看向顾嬷嬷,老人眼中满是恐惧和歉意,无声地诉说着无奈。
“父亲听我解释...”她试图辩解,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解释什么?”张瀚文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具叮当作响,“我原以为你已经知错了,没想到你变本加厉,竟想勾结外人来丢张家的脸!”他站起身,步步逼近,“那个苏梦梅,不就是那个在报纸上鼓吹女权、煽动女子离婚的疯女人吗?你竟然与她勾结!”
怜书强作镇定:“父亲误会了,苏主编只是我国外时的同学,我写信给她不过是探讨一些文学问题...”
“胡说!”张瀚文打断她,捡起地上的信纸,“'念依处境危险'、'急需救援'、'赵府守卫情况'...这些都是文学问题?”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我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不仅违逆父母之命,还要勾结外人来对付自家人!”
怜书咬紧下唇,知道再辩解也是徒劳。信件内容确凿,她无法抵赖。
“从今日起,你哪儿也不准去!直到出嫁那天!”张瀚文对仆妇下令,“把她带回房里,严加看守!若是再出什么差错,唯你们是问!”
怜书被强行带回房中,这次的看守更加严密,连窗户都被从外面钉上了木条。她坐在黑暗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计划才刚刚开始,就遭到了致命的打击。如今她连房门都出不去,如何与苏梦梅会面?如何救念依?
夜深人静时,她忽然听到极轻的叩窗声。她凑近被钉死的窗缝,低声问:“谁?”
“大小姐,是老奴。”顾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老奴对不起您...那信件被门房查获了...老奴该死...”
怜书叹息:“不怪嬷嬷。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她沉吟片刻,忽然生出一线希望,“嬷嬷,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大小姐请说,老奴万死不辞。”顾嬷嬷的声音坚定起来,“念依那孩子...老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送死啊...”
“想办法打听念依在赵府的具体情况:被关在哪里,有多少人看守,赵局长的行程...”怜书急切地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三日后的午时,我必须知道这些信息。”
顾嬷嬷犹豫片刻,坚定道:“老奴侄女在赵府厨房帮工,或许能打听到什么。三日内必给大小姐回音。”
顾嬷嬷离去后,怜书望着从窗缝透进的微光,手中紧紧攥着念依的手帕。那方绣着星星与月亮的手帕,此刻仿佛带着念依的体温和勇气。
昙花一现的美丽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最深的黑暗。她不会放弃的。无论如何,她都要救出念依,挣脱这命运的枷锁。
夜色深沉,但黎明终将到来。
耑耑~[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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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夜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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