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家书画鉴赏会归来后，张怜书的生活仿佛被罩上一层无形的金丝笼。表面上，她仍是张家大小姐，享受着锦衣玉食；实际上，她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密监控，连呼吸都带着枷锁的重量。
那日返回张府，李维琛亲自送她至门前，与张瀚文在书房密谈良久。怜书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但自此之后，看守她的仆妇增添至四人，昼夜轮值，连她如厕都有人跟随。窗户上的木条未被取下，反而加固了一层，只留些许缝隙通风。每日的餐食都由专人送来，连她用过的纸张墨宝都要经过检查才能丢弃。
最令怜书心悸的是，李维琛开始频繁登门。有时是送来新到的西洋珍玩，有时是邀请参加各种雅集茶会，每次都要与怜书"切磋学问"、"交流思想"。怜书不得不虚与委蛇，心中却警铃大作——李维琛看似温文尔雅的表面下，藏着极强的控制欲和洞察力。
"张小姐近日在读什么书？"一次午后茶叙时，李维琛状似随意地问道，手指轻轻敲击着红木椅的扶手。
怜书谨慎地回答："不过是些诗词歌赋，消遣罢了。"她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顺无力，仿佛真的已经认命。
李维琛微笑，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刀："我倒是听说张小姐对西洋哲学颇有研究。康德、黑格尔...甚至马克思？"他顿了顿，观察着怜书的反应，"这些思想在当今时局下，可是相当危险的。"
怜书心中一惊，强作镇定："李公子说笑了。女子读那些做什么？我只是略知皮毛而已。"
"是吗？"李维琛慢条斯理地搅动杯中的红茶，"可我听说张小姐在法国时，曾参加左翼学生的集会，还为工人夜校授课？这些经历，若是被当局知道..."
怜书的手微微一颤，茶水险些洒出。她在法国的活动极为隐秘，李维琛如何得知？除非...他在调查她。这个认知让她不寒而栗。
"年少轻狂罢了。"她勉强笑道，"如今回想，确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李维琛满意地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今时局动荡，张小姐即将成为李家媳妇，言行举止都代表着两家颜面，还当谨慎为好。"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这番对话让怜书彻夜难眠。她意识到李维琛远比想象中更加危险——他不仅想要控制她的人，更想要征服她的思想。这种精神上的囚禁，比□□的禁锢更加可怕。
与此同时，念依在赵府的处境也越发危急。通过顾嬷嬷暗中传递的消息，怜书得知念依依旧水米不进，以死相抗。赵局长因公务繁忙尚未得闲理会，但十日期限将至，一旦他从南京归来，念依必将遭殃。
"昨日送饭的小丫鬟说，念依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顾嬷嬷趁送衣物的机会，偷偷告诉怜书，声音压得极低，"她偷偷藏了剪刀在枕下，怕是存了死志啊！厨房的张妈说，看到她腕上已有伤痕..."
怜书心如刀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与苏珊耑约定的救援之日就在三日后，但她如今被看得死死的，如何传递最新消息？又如何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那日李维琛又来拜访，带来一台新式的留声机和几张西洋唱片。
"这是最新款的维克多牌留声机，美国货。"他得意地展示着那台雕花木壳的机器，"我想张小姐在法国时必定常听唱片，特地带來与小姐共享。"
怜书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主意。她故作惊喜："真是精致的机器！我确实许久未听西洋音乐了。不知李公子可有德彪西的《月光》？那是我最爱的曲子。"
李维琛挑眉："张小姐喜欢德彪西？倒是与众不同。"他在唱片中翻找片刻，摇头道，"可惜没有。不过有舒伯特的《小夜曲》，也是极佳的。"
留声机转动，舒缓的乐声流淌而出。李维琛闭目欣赏，颇为自得。怜书却暗自焦急——她需要的是《月光》，那不仅是她最爱的曲子，更是与苏珊耑约定的暗号！
次日，怜书借口要回礼，向张瀚文请求去百货公司选购礼物。出乎意料，张瀚文竟然同意了，只命四个仆妇紧紧跟随。
永安百货公司里，怜书看似在精心挑选送给李维琛的领带夹，实则暗中寻找机会。她在各个柜台间穿梭，四个仆妇如影随形，让她几乎找不到独处的机会。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机会来了。在三楼文具部，她故意打翻一瓶墨水，深蓝色的液体顿时洒了一地。
"哎呀！对不起！"怜书惊呼着，趁机向旁边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使了个眼色。在仆妇们忙着清理混乱的同时，她迅速将一张字条塞进女孩手中。
"交给《女声》编辑部苏珊耑，必有重谢。"她急促低语，随即被仆妇们围住。
那女孩惊愕地点点头，迅速消失在人群中。怜书心中祈祷，希望这冒险之举能够成功。
等待回音的日子格外漫长。怜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计划败露。李维琛似乎察觉到她的异常，来得越发频繁，每次都要与她"探讨"各种话题，实则是在试探和敲打。
"听说最近有些不安分的学生又在闹事。"一次晚膳时，李维琛状似无意地说，"警察厅抓了几个，都是受了某些刊物的蛊惑。《女声》...张小姐可听说过这个刊物？"
怜书手中的筷子险些掉落："不曾听说。"
"那就好。"李维琛微笑，"这种鼓吹女权、破坏纲常的刊物，迟早要被查封。据说主编还是个女子，真是世风日下。"
怜书背脊发凉，强作镇定地继续用餐，却味同嚼蜡。
第三日黄昏，顾嬷嬷终于带来回音。她趁送晚膳时，将一张字条藏在碗底。怜书迫不及待地展开，上面是苏珊耑熟悉的笔迹：
"一切就绪，明晚子时，菜贩车入府，三人接应。赵明日赴南京，天赐良机。卡尔登午后三时，最后商议。"
怜书的心狂跳起来。明晚！计划提前了！她必须想办法参与最后的商议，但如何摆脱看守？
机会来得意外。李维琛突然派人送来请帖，邀她明日午后去大光明电影院观看新上映的美国影片。张瀚文欣然应允，认为这是培养感情的好机会。
怜书心中矛盾——电影院与卡尔登咖啡馆相距不远，但如何摆脱李维琛的监视？
次日午后，李维琛准时来接。电影院放映的是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场内笑声不断，怜书却如坐针毡。影片过半，她借口如厕，悄悄溜出放映厅。
卡尔登咖啡馆内，苏珊耑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怜书，她立即起身："时间紧迫，长话短说。今晚子时，我们的人会扮作菜贩混入赵府。这是府内地图，"她推过一张纸，"念依关在西厢二楼最里的房间，有两个守卫。"
怜书急切地问："我需要做什么？"
"你需要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苏珊耑严肃地说，"今晚最好有公开活动，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你在场。"
怜书心一沉——今晚李家正好举办晚宴，庆祝李父升迁！但她已被邀请，如何推脱？
回到电影院，李维琛面露不悦："张小姐去了许久。"
"有些不舒服，在外透了透气。"怜书勉强解释。
李维琛打量着她，忽然道："张小姐似乎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怜书心中一凛，忙道："只是有些头痛罢了。今晚的宴会..."
"父亲升迁之喜，张小姐务必出席。"李维琛语气不容拒绝，"届时还有几位重要人物到场，对张家和李家都至关重要。"
晚宴如期举行。李家张灯结彩，宾客如云。怜书穿着精心准备的礼服，强颜欢笑周旋于宾客之间，心中却如焚如灼。子时将近，她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
"张小姐似乎心不在焉？"李维琛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怜书一惊，手中的酒杯险些滑落。李维琛稳稳接住，目光如炬："是在担心什么吗？"
"没、没有。"怜书勉强笑道，"只是有些累了。"
李维琛贴近一步，压低声音："我听说今晚警察厅会有行动，抓捕一些不安分分子。张小姐若是知道什么，最好现在告诉我。"
怜书的心几乎跳出胸腔。难道计划暴露了？她强作镇定："李公子的话，我不明白。"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仆人匆匆跑来，在李维琛耳边低语几句。李维琛面色骤变，冷冷瞥了怜书一眼，快步离去。
怜书心中惶惑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借口透气，走到廊下，只见远处夜空被火光映红，似乎是城西方向——正是赵府所在！
宴会不欢而散。返回张府的马车上，李维琛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怜书也不敢多问，心中却如擂鼓般不安。
次日清晨，消息传来：赵府昨夜失火，西厢房几乎烧成白烬。幸运的是无人伤亡，只是几个下人受了轻伤。
"听说是因为电线老化走火。"王氏用早膳时说道，"赵局长还在南京，府里乱成一团。幸好没伤着人，只是..."她压低声音，"听说那个新纳的妾室受了惊吓，被送去乡下静养了。"
怜书手中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碗中。念依得救了！苏珊耑的计划成功了！
但她还来不及欣喜，李维琛突然登门来访。他面色冷峻，直接要求与张瀚文密谈。书房门紧闭，隐约传出争执之声。
半晌，张瀚文铁青着脸唤怜书进去。李维琛坐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熟悉的丁香花书签——正是怜书与苏珊耑联系用的那枚！
"张小姐可认得此物？"李维琛冷冷问道。
怜书心中一沉，强作镇定："不过寻常书签，有何特别？"
"这是在赵府火场附近发现的。"李维琛目光如刀，"而昨夜，有人看见一个与张小姐身形相似的女子在附近出现。"
怜书背脊发凉："李公子这是何意？昨夜我一直在李府宴会，众人皆可见证。"
"是吗？"李维琛冷笑，"可我听说张小姐中途离席近半个时辰。这段时间，足够从李府到赵府往返了。"
张瀚文怒道："怜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怜书心念电转，忽然泪如雨下："父亲明鉴！女儿昨夜确实离席，却是因...因月事突然，弄脏了衣裙，不得不回府更换！"她哭得梨花带雨，"谁知竟被人如此污蔑！李公子若是不信，可问随行的仆妇！"
这番说辞出乎意料，李维琛一时语塞。张瀚文见状，忙打圆场："维琛啊，这必定是误会。小女虽有些任性，断不会做出此等事来。"
李维琛目光闪烁，终于缓下语气："或许是我多心了。只是这书签实在可疑..."
"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怜书泣道，"莫非是李家的对头，想要破坏两家的婚事？"
这话点醒了张瀚文："不错！近日确实有人暗中作梗！维琛，此事还需细查，莫要中了小人奸计！"
李维琛若有所思，终于点头："伯父说的是。小侄鲁莽了。"但他看向怜书的目光中，仍带着深深的怀疑。
风波暂息，怜书回到房中，虚脱般倒在床上。她知道李维琛并未完全相信，今后的监视只会更加严密。但值得庆幸的是，念依已经得救，此刻应该已在安全的地方。
夜深人静时，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怜书警惕地走近，只见窗缝中塞进一张字条：
"安好，勿念，后会有期。珍重。"
没有署名，但怜书认得那字迹——是念依！她还活着，而且安全了！
怜书将字条贴在心口，泪水无声滑落。在这金色的牢笼中，她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远处黑暗中，李维琛正举着望远镜，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对身边的随从道：
"继续监视。我要知道她们所有的联系方式和藏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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