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桢胆子小,被裴芳言那一声呵斥吓得不轻。连着几日,见了裴芳言都有些怯怯的,不如往日亲昵。这细微的变化,自然没逃过王谢的眼睛。
这日王谢考校完赵桢功课,赵桢小脸绷着,答得还算流利。
末了,王谢随口问起:“陛下这几日,瞧着精神不如前些时候?”
赵桢低头玩着腰间玉佩的穗子,小声道:“前几日……母妃凶朕了。”声音带着点委屈。
王谢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凶他?裴芳言?那个说话都不敢大声、只会柔顺垂眼的小女人?
“哦?”王谢声音放得温和,带着长辈的关切,“娘娘一向最疼陛下,怎会凶陛下?定是陛下淘气,惹娘娘忧心了吧?”
赵桢摇摇头,眼圈有点红:“没有……朕就说了一句……说母后皇太后管得多,还是母妃这样温柔的才好……母妃就突然摔了勺子……”他越说越委屈,小身子缩了缩,“母妃从来没那样过……朕害怕……”
王谢的心沉了下去。
赵桢的话,像一根细针,扎进他掌控一切的神经里。裴芳言的反常,是为了什么?因为薛令仪对赵桢的教导让她感到了威胁?还是……对他王谢生了什么别的心思?不信任他了?
一股混杂着不悦和一丝莫名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习惯了裴芳言的依赖、温顺,甚至是那点无伤大雅的“妇人之仁”。她的世界应该也只能围着他和赵桢转,她的烦恼应该只是些后宫琐事、儿子挑食之类的小事。
这种失控的迹象,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快,更有一丝被冒犯领地的不适。
他需要去“安抚”一下这只受惊的小兔子,更要重新确认她的位置。
隔日傍晚,王谢处理完堆积的奏疏,没像往常那样留在紫宸殿用膳,而是径直去了慈宁宫。
没翻窗户。
夕阳的余晖给宫殿的琉璃瓦镀上一层暖金,却驱不散冬日的寒意。
裴芳言正坐在暖阁窗下,对着棋盘,手里捏着一枚白玉棋子,似乎在出神。暖炉熏着淡淡的梅香,她穿着家常的藕荷色袄裙,侧影单薄,眉眼低垂,依旧是那副我见犹怜的温顺模样。
听到通传,她抬起头,眼中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软的欣喜,起身相迎。
“王爷今日怎得空过来?快请坐。”声音柔柔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谢坐下,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试图捕捉一丝前几日失态的痕迹。但裴芳言掩饰得很好,只有眼下淡淡的青影,显示她或许睡得不太好。
“听陛下说,前几日惹娘娘生气了?”王谢开门见山,语气带着点长辈替孩子“赔罪”的随意,实则是在试探。
裴芳言闻言,脸上迅速浮起一层羞惭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眸底翻涌的冷意。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懊恼:“是臣妾不好……那日……那日身子有些不爽利,心里烦躁得很,桢儿不过说了句孩子气的话,臣妾就……就没压住性子,吓着他了。”她抬起湿漉漉的眼,怯生生地看着王谢,“王爷莫怪,臣妾已经……已经知道错了,也哄过桢儿了。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难以启齿的委屈。
“只是什么?”王谢追问,看着她这副自责又委屈的小模样,心头那点不快倒是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者特有的、略带优越感的怜惜。
果然还是那个心思浅、胆子小、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她烦恼不已的小女人。
裴芳言像是鼓足了勇气,声音更低了,带着点无助:“只是……薛姐姐对桢儿……教导得愈发严格了。桢儿还小,那些……那些‘帝王心术’、‘祖宗法度’,臣妾听着都觉得沉重,何况孩子?桢儿心里有些怕薛姐姐,也……也有些抵触。臣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又不敢置喙薛姐姐的教导。”她恰到好处地蹙起秀气的眉,眼中是纯粹的对儿子的担忧和对薛令仪“威严”的敬畏,“那日……那日就是听桢儿抱怨了几句薛姐姐管得太多,臣妾一时心疼孩子,又想到自己人微言轻,帮不上桢儿什么,心里憋闷……这才……这才失态了。”
她这番解释,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心疼儿子却无力反抗薛令仪、只能自己生闷气的柔弱母亲。
所有的“异常”,都归结为对薛令仪强势教导的忧虑和自身地位低微的无力感。
完美地贴合了她一贯的人设。
王谢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听着她软糯委屈的声音,心头最后那点疑虑也烟消云散。原来如此。是为了儿子,是因为被薛令仪压得喘不过气。她所有的烦恼,都围绕着儿子和薛令仪给她带来的那点“小委屈”。
果然还是那个心思单纯、烦恼也单纯的裴芳言。她这点无能为力的憋闷和小心翼翼的抱怨,在王谢看来,甚至有点……可爱。
像只被抢了松果又不敢吱声的小松鼠。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娘娘多虑了。陛下是天子,薛太后教导严格些,也是为陛下好。至于娘娘……”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只需照顾好陛下起居,安心在慈宁宫便是。外面的事,有本王。”
“有本王”三个字,掷地有声。这是他给予的承诺,也是他划定的界限。她只需要待在这个安全的、由他掌控的范围内,扮演好她的角色。外面的风雨不会淋湿她,也不该由她管。
裴芳言仿佛得到了天大的保证,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脸上绽开一个纯粹依赖、带着感激和释然的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花朵:“有王爷这句话,臣妾就……就安心了。”她微微垂下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温顺得像一只找到了庇护的羊羔。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一片冰封的冷静。王谢那带着施舍意味的“安心”,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她心头最深处。
她需要的就是这个!
王谢对薛令仪插手赵桢教育的警惕和不快,已经被她这几句“委屈”的抱怨成功点燃了!他越是强调“外面的事有本王”,就越证明他对薛令仪的行为产生了强烈的戒备!
火种已经埋下,只需一点微风。
王谢并未久留。确认了他的小兔子依旧温顺无害,只是因为薛令仪的“压迫”受了点小惊吓后,他便轻轻吻了一下裴芳言的额头,起身离开。
他还有许多“外面的事”要处理,比如,如何更有效地遏制薛令仪对赵桢日益增长的影响力。
裴芳言恭顺地送他到暖阁门口。看着他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她脸上的温顺笑容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算计。
她转身回到暖阁,走到棋盘边。方才她捏在手中的那枚白玉棋子,不知何时,被她用指尖紧紧抵在了棋盘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位置,恰好对应着朝堂上某个看似中立、实则与薛家有旧怨的言官。
她松开手,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锁桃无声地走进来。
“娘娘,御前侍茶的那个宫女绿漪,她家里母亲病重,前些日子托人递了话进来,想求个恩典,放她出宫……”锁桃的声音压得极低。
这就是慈悲的好处,后宫里大大小小的仆从总是更信任更依赖面甜心软的西宫娘娘。
裴芳言的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指尖轻轻拂过那枚刚放下的白玉棋子,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嗯,知道了。她伺候陛下也算尽心。你拿二十两银子,悄悄给她,让她安心在御前伺候。告诉她,她母亲的病……宫里太医院有位姓陈的老太医,最擅妇人病,就说是本宫的意思,让太医给她母亲瞧瞧。另外……”
她微微停顿,指尖在棋盘上,极其轻缓地、像是不经意般,点了一下那个代表言官的位置。
“……薛太后娘家那位在都察院任职的表侄,是不是……前些日子刚续弦?听说新夫人是江南盐商之女,嫁妆丰厚得很?”
锁桃心领神会,立刻道:“是,奴婢也听说了,排场大得很。”
裴芳言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依旧轻柔:
“哦?江南盐商……那嫁妆单子,想必是体面得很。只是不知,薛家累世功勋,娶了个商贾之女,那位言官大人……心里会怎么想?他可是最重门第清誉的。”
锁桃眼神一闪,低声道:“奴婢明白了。”
裴芳言不再言语,重新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棋局,无声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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