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悄然落下的白玉棋子,在沉寂的朝堂上,激起的涟漪远比裴芳言预想的更为汹涌。
不过旬日,一份字字泣血的奏疏,如同惊雷,在早朝时分炸响!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方庭杨,这位以古板清流自居、素来与薛家不甚对付的老臣,竟当庭出列,双手高举一份染着暗红血渍的奏疏,声音悲愤激越,响彻金殿:
“臣方庭杨,泣血上奏!弹劾西北薛氏,结党营私,奢靡无度,祸乱地方,动摇国本!”
满殿哗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须发皆张的老御史身上。王谢站在百官之首,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薛令仪在珠帘之后,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方庭杨毫不理会周遭的目光,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薛家表侄薛蟠,新近续弦,娶江南盐商之女!此本私事,然其排场之奢靡,令人发指!仅嫁妆一项,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田庄铺面,折银逾百万两之巨!更令人发指的是,为备此奢婚,其岳家盐商程氏,勾结地方,重敛盐税,强征民夫,致两淮盐场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有百姓不堪盘剥,卖儿鬻女,更有甚者,投河自尽者数人!此非竭泽而渔,何为?!”
他猛地展开那份血书,上面密密麻麻按着数十个鲜红的指印,触目惊心!“此乃淮安盐场百余灶户泣血指印!控诉程氏与薛蟠沆瀣一气,为嫁女奢靡,置万千灶户生死于不顾!薛家世代簪缨,本应以清正传家,今竟纵容姻亲如此荼毒百姓,其清誉何在?其忠义何在?臣恳请陛下、太后、摄政王,严查此案!严惩祸首!以正视听!以平民愤!否则,纲纪沦丧,国将不国!”
血书高举,那刺目的红和悲怆的控诉,如同最猛烈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朝堂!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谢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份血书和奏疏上。方庭杨弹劾的内容,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尤其是那份带着百姓血泪指印的诉状,极具煽动性。血书落款的时机更是精准无比,就在薛家因西北“救场”威望正隆之时!这绝非巧合!
一股寒意顺着王谢的脊椎爬升。
方庭杨不是他的人!这老东西一向自诩清流,虽与薛家不睦,但也绝不会轻易被自己驱使。
是谁?是谁能精准地抓住薛家这桩婚事做文章?是谁能如此迅速地搜集到两淮盐场如此“详尽”的“民怨”?那血书的来源,那证据链的构成……手法之老辣,路径之隐蔽,竟隐隐带着一种他极为熟悉的、属于他麾下密探网络运作的痕迹!可偏偏,他对此事毫不知情!
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利用了他的资源,布下了这个局!目标直指薛家,却也狠狠地将了他一军!是薛家自导自演,玩苦肉计?不,代价太大,而且薛令仪此刻在珠帘后的气息……那瞬间的僵硬和随之而来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意,绝非作伪!
王谢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被愚弄、被利用的暴怒在胸腔翻腾,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警惕。他嗅到了陷阱的味道。
薛令仪端坐在珠帘之后,宽大的朝服袖口下,手指死死攥住了扶手。保养得宜的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紫檀木里。她胸腔里翻涌着滔天怒火和冰冷的杀意!
方庭杨!好一个方庭杨!
还有那背后递刀的人!
她几乎立刻就将目光投向了珠帘外,百官最前首那个挺拔冷硬的身影——王谢!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如此能量,如此手段,如此精准地找到薛家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破绽,并瞬间将其放大成动摇薛家根基的滔天巨浪?!血书?灶户?民怨?好一个“竭泽而渔”!这分明是在挖薛家的根!是要将薛家钉在“祸国殃民”的耻辱柱上!
什么默契休战?什么表面平静?都是假的!王谢这是趁着薛家军功在身、风头正劲之时,发动了最阴险、最致命的一击!用最肮脏的“民意”,来摧毁薛家最看重的“清誉”!
“荒谬!”薛令仪冰冷的声音透过珠帘,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嗡嗡议论,“方御史!仅凭一份来历不明的血书,几个商贾之言,便敢污蔑朝廷重臣,构陷忠良之后!薛蟠婚事,乃结两姓之好,嫁妆多寡,乃民间私事,岂容你在此妄加揣测,危言耸听,煽动朝堂?!”
她必须反击!必须立刻将这盆泼向薛家的脏水挡回去!她的话掷地有声,试图将此事定性为“污蔑构陷”、“小题大做”,维护薛家不可侵犯的地位。
然而,方庭杨的奏疏和血书,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几个本就对薛家权势膨胀心怀不满的官员,或者被薛令仪和王谢压得喘不过气的清流言官,此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
“方御史血书泣告,岂容轻忽!”
“百万嫁妆,民怨沸腾,岂是私事?!”
“薛家姻亲如此盘剥,薛家岂能置身事外?!”
“请陛下明察!请摄政王明察!请太后明察!”
附议之声此起彼伏,如同浪潮,一**冲击着珠帘后的薛令仪和站在风口浪尖的王谢。朝堂之上,刚刚平息的战火,被这份血书彻底点燃!
薛王两派官员再也按捺不住,唇枪舌剑,互相攻讦,场面瞬间失控。平静的表面被彻底撕碎,压抑了两年的矛盾,一触即发!
裴芳言端坐在赵桢龙椅侧后方的位置,比薛令仪的座位靠后一寸。她穿着庄重的太后朝服,微微垂首,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恭谨温顺,仿佛被这朝堂上骤然爆发的激烈争吵吓住了,不敢置一词。
然而,在那宽大朝服袖口的遮掩下,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光滑的锦缎。暖阁里熏笼的暖意似乎透过地砖传上来,烘得她手心微微发热。
她听着方庭杨那悲愤的声音,听着薛令仪强压怒火的辩驳,听着王谢那带着冰冷审视意味的沉默,听着满朝文武如同沸腾开水般的争吵……
有点吵。
裴芳言在心底,无声地勾起唇角。
像一群被激怒的野狗,终于按捺不住,撕咬了起来。
她微微抬起眼睫,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珠帘后薛令仪僵硬的背影,扫过王谢那看似沉稳如山、实则暗流汹涌的侧影。
吵吧。
咬吧。
咬得越狠越好。
袖中的指尖,感受到那熨帖的温度,仿佛也沾染了一丝血腥的快意。她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端正,更符合一个“受惊柔弱”的西宫太后形象。
目光落在身旁龙椅上的小皇帝赵桢身上。六岁的孩子显然被这从未见过的朝堂风暴吓懵了,小脸煞白,不安地扭动着,小手紧紧抓住了龙椅的扶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茫然。
裴芳言适时地示意身边的大太监上前,大太监穿过珠帘,伸出手,轻轻覆在赵桢冰凉的小手上,传递过去一丝微弱的安抚。
裴芳言的目光温柔依旧,眼神却越过孩子惊恐的头顶,投向那一片混乱喧嚣的朝堂,眼底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这潭死水,终于被她搅浑了。
浑水,才好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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