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看到林云升，沈知棠的黛眉几不可察地蹙起，快步走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又来了？”
林云升正在对镜化妆，闻言，手里动作一僵，一股无名火混着委屈直冲头顶。
她没有回头，透过镜子斜睨着沈知棠，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金老夫人八十大寿，陈太太亲自下的帖子，包场唱整晚《孟丽君》。我是台柱子，我不来，谁唱？”
“沈小姐是觉得我成日只会纠缠你，连正经生意都不做了？”林云升刻意将“沈小姐”三个字咬得极重，看到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凤眼里掠过一丝焦灼，她竟然感到了一丝扭曲的快感。
你越是不想见我，我偏要在你眼前晃，让你也不得安生！
那晚后，林云升急不可耐又去找了江华烯，熟悉的月色，熟悉的阶梯，江华烯的话却全变了。
“云升，我想你还是离那位沈小姐远一点比较好。”
江华烯话里有话，林云升追问，她憋了许久，才蹦出一句：“强扭的瓜不甜的。”
“连你也觉得，这段感情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林云升简直不可置信。
江华烯低头，避开她的灼灼目光：“林老板，最近局势紧张，街头的密探越来越多，你又是那位面前的红人，还是少来闸北的贫民窟吧，我的课堂也要转移位置了。”
这是在担心她告密？避免后患，提前同她断交？江华烯明明知道，她不是自愿当沈子瑜所谓的干妹妹。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华烯依然在含糊其辞，解释不清楚，竟然直接默认了。
林云升觉得自己被全世界背叛了，她不仅失去了爱情，还失去了一个朋友，情绪前所未有的糟糕，恨不得整个世界都来陪葬。
此刻，沈知棠被她噎得一时语塞，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句近乎恳求的低语：“唱完就尽快回去，别在这里久留。”
“不劳沈小姐费心。”林云升冷硬地回绝，扭过头不再看她，心里却像沸水般翻滚。
即使情绪不佳，登台演出依然敞亮。今个儿金鸿羲也在，在一群家眷门徒的簇拥下，端坐主座。今晚的《孟丽君》，林云升唱的是小皇帝，并非主角，男人一边听戏，一边听手下汇报，眼神却始终黏在林云升身上，让她很不舒服。
见过捧角的，也见过瞧不起戏子低贱的，金鸿羲的眼神两者都不是，而是像在评估一件货物。
戏唱得宾主尽欢，夜已深，戏班子整理行头，林云升卸完妆，正准备一起回去，陈太太备了宵夜，亲自送到后台，又把林云升偷偷拉到一边，牵着她的手道：“云升今日真是辛苦了，唱得真好，老太太欢喜得不得了。我已让人备了酒席，你定要用了再走，不然我这心里可过意不去。”
这可是睁眼说瞎话，《孟丽君》讲的是才女孟丽君为救未婚夫皇甫少华全家，女扮男装冒名应试的故事，怎么说也是担当女主角的大红戏份更重，林云升扮得小皇帝，都能算得上阻隔男女主角爱情的反派了。
林云升本能地想抽回手，推辞的话到了嘴边，眼角余光却瞥见沈知棠站在屋外，正死死盯着陈太太拉着她的那只手，脸色苍白得吓人。
一股逆反心理油然而生，看不惯是吧？我偏要留下！看你还能怎么躲我！林云升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那就叨扰陈太太了。”
女人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异常明亮的光彩，连声道：“不叨扰，不叨扰！”引着林云升往内院一处僻静的小舍走去，甜腻的笑容几乎让人窒息。
屋内，红烛高烧，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温好的花雕。这回陈太太却没让沈知棠作陪，林云升有些失落。
陈太太亲自为林云升布菜，举止亲昵得过了头。女人絮絮叨叨说着如何爱惜她的才华，如何不忍她被沈子瑜那等粗人纠缠，说着说着，眼眶竟微微泛红：“云升，你不知，我这颗心……日日为你悬着……见不到日思夜想，见到了又怎么也看不够……”
陈幼珊虽偶有与年龄不相称的小女儿做派，平时大抵还是端庄的，今日却好像要掏心掏肺与她山盟海誓，林云升被这异常的亢奋激起满身鸡皮疙瘩，只想胡乱对付几口赶紧脱身。
这时，沈知棠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进来，神色平静无波：“陈太太，厨房新送来的蜜瓜，给您和林老板醒醒酒。”她将果盘放下，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林云升面前那杯尚未动过的酒。
陈太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很快又堆起笑容：“沈先生有心了。”转而端起林云升那杯酒，递到她面前，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云升，今日你辛苦了，我敬你一杯。”
林云升正要接过，沈知棠却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急促：“林老板，林班主方才让人传话，说有急事，让你速回戏班！”她眼神紧紧盯着豆豆，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林云升一愣，戏班有急事？分明是借口，心头那股邪火又冒了上来。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我走？我偏不让你如愿！
她非但没有起身，反而伸手去接那酒杯，对着陈太太笑道：“太太盛情，云升岂能不识抬举？一杯酒的时间，总还是有的。”
眼看林云升的指尖就要触到酒杯，沈知棠瞳孔骤缩，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上前，竟劈手从陈太太手中将酒杯夺了过来倒了！动作快得惊人。
“酒凉了，我去给林老板换一杯热的。”沈知棠的声音有些发颤，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泛白。
陈太太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了沈知棠一眼：“沈先生，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沈知棠却站着不动，目光死死盯着那杯酒。
看着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林云升终于回过神来。沈知棠这么会看人眼色的家伙，即使不想见到她，又怎会如此强硬地忤逆主家？
除非，沈知棠知道这酒有问题！
此时，陈太太也已到了极限，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消失不见，她猛地站起身，一把从沈知棠手中夺回酒杯，声音尖利：“我叫你下去！”
沈知棠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端起酒壶，倒了一杯新的，在二人惊愕的目光中，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随即跌倒在地，毫无形象地捂着肚子打滚：“陈太太，我刚才看到你的贴身丫鬟往这酒里加料，我没有证据，怕直说你不信，又怕你喝了出事，才出此下策，你可千万不要怪罪我啊，哎哟，我的肚子疼死了……”
“你！”陈太太惊怒交加，脸色铁青。
“霜儿！你怎么样了？”林云升疾步上前，跪在地上抱住沈知棠，在陈太太看不到的角度，沈知棠因痛苦而迷离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明，微微捏了一下她的小手指。
无需更多的解释，林云升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抱起沈知棠，作势要冲出屋子：“陈太太，沈小姐病得很重，我带她去医馆看看。”
“有下人代劳的，云升你不用操心……”陈幼珊上前想阻止，林云升停下脚步，语气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我想起来了，今晚和少帅有约，恐怕现在已经在戏班等着了，沈小姐刚才通知我的急事，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
沈知棠虚弱地应了一声，陈太太见二人一唱一和，眼神在桌上那壶酒和大门游移不定，林云升放下沈知棠，反客为主，转身向陈幼珊走近。
她捋起女人鬓边的一缕碎发，眼神变得异常冷漠，语气居高临下，带着十足的威压：
“又或者，幼珊，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陈幼珊蓦地满脸通红，她移开眼，如同小心思被意中人发现的二八少女般忐忑不安，说话声也细如蚊呐：“没有的事……”
林云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陈幼珊害羞地捂住脸，她趁机重新抱起沈知棠，大大方方地走出门外，身后是陈太太扒着门框细声细语的嘱托：“云升，一定要再来呀~”
林云升的脚步从大马金刀逐渐加快，刚走出陈太太的视线，便一路疾跑穿过曲折的回廊，直到冲出金府，登上一辆黄包车，才敢稍微喘口气，生怕那个神经病又变卦了。
黄包车狭小的车厢内，沈知棠挤在林云升怀里，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霜儿，那酒到底有什么问题？我送你去医馆好不好？”林云升心急如焚。
“傻子，这酒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是会让人变得虚弱，予取予求，一觉醒来，忘了前晚发生过什么。”月光下，沈知棠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却变得迷离，黏稠得能拉丝。
“既是如此，我送你回公寓，守着你好好休息一宿便是，你不舒服别说话了。”林云升别过头，把衣服披在沈知棠身上，不敢与她对视，生怕多看一眼就深陷其中，再也出不来了。
“不，我偏要说，你这个大笨蛋，大傻瓜，不学无术的呆子，陈幼珊暗示得都那么明显了，你回去翻几页《怜香伴》，便该知道要小心她了。”
“你知道的，我一看书就头疼。”林云升小声解释，忍不住转头看她。今晚的沈知棠好像变了个人，不再什么事都讳莫如深，反而像是个孩子，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所以说你笨，明明都是个角了，还总让人牵挂，放心不下……”
沈知棠絮絮叨叨地说着陈太太的阴谋，这个疯狂的戏迷想仿照《怜相伴》，给林云升酒里下药，送去和她的老公金鸿羲圆房做妾，这样她便可以与林云升“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
等生米煮成熟饭，林云升回忆不起前晚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去找沈子瑜哭诉求做主。
“对呀，所以你不看着我可不行。”林云升的声音温柔得能拧出水来，她抱着沈知棠走上楼梯，打开门，轻轻地把放到床上，郑重得像是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她现在不关心什么陈太太，金鸿羲，沈子瑜，她只想知道，一个嘴上抗拒着她，让她离远点的人，为什么总是默默地关注着她，甚至发生危险时，不顾个人安危也要冲出来保护她。
如果这都不算爱，什么牛郎织女，梁祝化蝶，孔雀东南飞，也不配让人们传唱。
“云升，我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沈知棠艰难地翻过身，背对着她。
“不，我就要守着你。”林云升给她掖好被子，就地坐下，趴在床沿上，准备对付一宿。
沈知棠不肯开口又怎么样，她林云升有的是耐心和时间耗下去，耗到沈知棠愿意开口。
“豆豆”沈知棠转过来，撑起身子，说得却不是她想听的话：“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有的答案，值得用一生去等待。”林云升捧着沈知棠的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更何况，除了你，还有谁会为我这么奋不顾身？”
“我不值得。”沈知棠别过头去：“我是没有明天的女人，你还有美好的未来。”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林云升强硬地扭过她的头大喊，沈知棠摇摇欲坠的盘发散乱，如云雾般散落在她白皙的脖颈，纤细的锁骨，单薄的肩膀。
滚烫的呼吸拂过颈侧，笔尖嗅着若有似无的梅香，她的心跳得飞快，那句话自己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如果没有明天，我愿用一生，换一响贪欢。”
林云升的身子慢慢靠近，七年的暗恋，三年的苦求，澎湃的情感随着这个吻倾泻而下，虔诚而笃定。
沈知棠没有推开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