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军装的中年男人缓步走进病房，他并未刻意放出什么气势，只是站在那里，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都随之下降了几度，阳光似乎也为之怯懦。
沈大帅的目光平淡地巡视整个病房，扫过低头佝偻着身子、似乎要把自己的存在感无限缩小的沈知棠片刻，最后定格到林云升。
“小林，身体可好些了？子瑜说你救过他两次，你很好，临危不乱，是块材料，像我们沈家人。”
林云升心里有些莫名，这突如其来的赞许让她摸不着头脑，只得勉强应了句：“大帅过奖了，云升只是……知恩图报。”
沈大帅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目光似乎随意地再次扫向沈知棠。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突兀地打破了病房里凝滞的气氛。是那把放在茶几上的水果刀，沈知棠低头去捡，但几乎在刀落地的瞬间，分立沈大帅两侧的亲卫，已将乌黑的枪口精准地对准了沈知棠和林云升！
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林云升的心跳骤停，腹部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
“父亲，她们……”沈子瑜紧张地唤了一声，却被沈大帅低沉的笑声打断。
他按着警卫的枪口向地，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调侃，“你们反应过度了，两位娇滴滴的小姐又能造成什么威胁呢？”
说着，沈大帅竟亲自弯腰拾起了地上那把小巧的水果刀。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握住刀柄和刀尖，看似没用什么力气，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刀身竟被他从中生生掰断！
中年男人将断成两截的刀随意丢回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目光留恋终于抬头的沈知棠脸上，平静的语调兀地拔高：“如此纤纤玉指……不适合用这种东西。”
沈知棠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低低说了声：“……我去走廊透透气。”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病房。
看着沈知棠离去的背影，沈大帅眼底的兴趣变得愈发浓厚。他对沈子瑜道：“你们年轻人说说话，我们这些老家伙，就不在这里碍眼了。”说罢，竟也转身走出了病房，并示意亲卫留在门外，给沈子瑜和林云升留下独处的空间。
“云升，那个……调查结果出来了，行刺的是金鸿羲的旧部，为了给他报仇。不过，你放心，都已经处理干净了，以后没人能伤害你。”
沈子瑜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病床的金属栏杆，素来玩世不恭的家伙，今天却难得的正经。
林云升“嗯”了一声，心思却全然不在他的话上。她的注意力全在走廊上的对话上，甚至恨不得下床打开半掩的房门。
“……听沈小姐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倒有几分耳熟。”沈大帅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看似随意的探究。
沈知棠的声音传来，比刚才镇定了一些：“回大帅，我是……文城人。”
林云升的心猛地一沉！文城是什么地方？她们不是从小在上海周边、遍布芦苇荡的水乡小镇学戏！沈知棠为什么要撒谎？
沈大帅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更为洪亮、也更为意味深长的大笑：“文城？巧了！本座祖籍也是文城！看来今日真是他乡遇故知，缘分不浅！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沈知棠。”
“沈、知、棠……”沈大帅缓缓念着这个名字，“好名字。本座的名讳里，恰有一个‘潭’字，音同字不同，看来知我者，莫若眼前的佳人了。这要是……”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狎昵的调侃，“这要是搁在戏里，姑娘嫁过来，连姓氏都不用改，岂不是天作之合？”
沈知棠没有立刻回答。短暂的沉默后，带着一种唱曲般的柔情似水：“有道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今日得见大帅英姿，小女子不胜欢喜……”
后面再说了什么，林云升已经听不到了，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脑子里回荡着一个念头：
沈知棠在做什么？
“云升！林云升！”沈子瑜的连声呼唤，把林云升的注意力拉回了现实。
对面的沈子瑜很不对劲，总是没皮没脸的男人，此刻脸上竟带着一丝羞赧的潮红，随着他举着一个盒子单膝跪地，不妙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过去我说罗曼蒂克的展开太过俗套，好吧，其实我对你一见钟情，但你却对我毫无兴趣。”
男人往前凑了凑，笨拙地打开盒子，露出里面鸽子蛋大的钻戒，闪闪发光的眼中有着林云升熟悉的期待，因为她也曾无数次那样望向沈知棠。
“我不要做你哥哥了！我要当你的男人。”
他的话语真挚滚烫，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的星子。
林云升的心，却如坠落的流星，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的目光在虚空中飘忽不定，最终落在了那把断掉的水果刀。
刀，刚才明明好好放在了桌上，为什么会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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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定在第二天的晚上，严格来说，算不上婚礼，抬一个小妾过门罢了，沈大帅已经娶了十三房姨太太，沈知棠嫁过去，就是第十四房姨太太。
晚上，林云升搀着拐杖走进了沈公馆别苑，为了方便第二天的婚礼，沈知棠暂时搬到了这里。
沈知棠是自愿的，所以并没有什么警卫看守，有沈子瑜的引荐，林云升很轻易就进去了。
房间里堆满了华丽的聘礼，大红喜字刺得人眼疼。沈知棠穿着一件素色睡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月色，背影单薄，不知道在想什么。
“跟我走，什么都不用带，怕引人注目”林云升的声音沙哑，她已经琢磨了一下午“我们离开上海，去哪里都行。我这些年赚得包银没花多少，全都存起来了，够我们逍遥快活一辈子。”
她轻轻拉住沈知棠冰凉的手指，炙热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映在玻璃上的模糊侧影。
“霜儿，我们私奔吧。”
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至少她们还可以有未来。
“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沈知棠的声音很轻，仿佛梦呓：“人是逃不过命运的。记得那词怎么唱得吗？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林云升接过了她的咿咿呀呀：“但是有个人对我说过，她偏要，碎玉簪，焚绮罗，破金箴，饲心魔，折骨为楫，独向孽海，甘堕絮果！”
“沈知棠，这个世界很大，不止有一个上海，我们还可以去吹塞北的风，听江南的雨，拾海边的贝……”
“如果你喜欢安稳的日子，我们就去乡下开个戏班，收养无家可归的女孩，教她们唱戏，再养些肥鸡，唱得好奖励鸡腿，偶尔再同相邻打打麻将。”
林云升描绘着她理想的桃花源，试图让沈知棠回心转意。
她不知道为什么沈知棠明明对她有意，却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但动机绝非简单为了荣华富贵。
“真是令人向往的生活。”
沈知棠终于转过身来，轻抚过她的脸，笑着说道：“豆豆，不要再用那个肮脏的名字叫我了。”
“我本姓秦，因生在九月，取名霜序。”
“霜序，”林云升仅仅只是念出这个名字，就仿佛唇齿生香，但下一刻，香气直接袭入了她的怀中。
美梦变成了现实，林云升一时间肢体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秦霜序真的改变想法了吗？她开口，想劝对方先逃跑，女人却堵上了她的唇，柔软的舌头攻城略地，让她脑子里别无他想，直到林云升感觉喉咙里吞下了什么东西，一阵头晕目眩，她在秦霜序的怀抱中缓缓倒下。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将两人纠缠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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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升再醒来时，竟又回到了病房。街上元帅府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极尽奢华，那喧闹的唢呐声，像钝刀子割着她的耳膜。
“沈子瑜，你怎么在这儿？现在几点了？婚礼开始了吗？”林云升焦急地抓住沈子瑜的胳膊问道。
“你昨晚在小妈房里昏倒了，我看护了你一夜。你倒好，一醒来就问婚礼的事情，我爹娶个姨太太而已，你身体要紧，去不去无所谓的。”
沈子瑜的语气从吃醋变成了关心，林云升却勃然大怒：“别废话，赶紧开车带我去现场！”
“好啦！你不用换个衣服什么的？”沈子瑜瞄了一眼她身上的病号服，作双手投降状。自从承认了自己的心意，沈少爷的态度就从阴晴不定变成了百依百顺。
“不需要！”林云升急着下床，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沈子瑜扶起她，想要把她公主抱到车上，被林云升无情地甩开，跌跌撞撞地爬上了车。
已是黄昏，天边残阳如血，将半片上海滩染得凄艳而可怖。
赶到大帅府，婚礼已经进行到一半，林云升闯入会场，看着她心爱的女人，穿着缀满珍珠的大红嫁衣，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被侍女们簇拥着，一步步走向那个身着戎装和绶带的男人。
“秦霜序！”林云升不管不顾地大喊，引发了一片骚乱，警卫往这边走，红盖头也往堂外望，好像是听见了她的声音。
一旁的沈子瑜试图捂住她的嘴，林云升挣扎着喊出第二句，却被司仪拉长了声音的“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盖过。
礼成，二人起身，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刹那，电光火石之间，“红盖头”推倒了搀扶着自己的侍女，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一把乌黑锃亮的小手枪，枪口直指走在前面、来不及转身的新郎。
一阵猛烈的穿堂风，猛地灌入厅内，吹起红盖头。半掩的红布下，化着艳丽妆容的秦霜序，双眼冷得彻骨冰寒，也美得惊心动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林云升的呼吸骤停，瞳孔猛缩。病房里掉在地上的水果刀，突兀出现在大帅府的假冒服务员，她终于明白了秦霜序的那句“我是没有明天的女人。”
沈知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如此危险的事情？
但是林云升永远没有机会得到答案了。
“砰！”的一声撕裂了所有的喜庆伪装。枪响了。却并非射向大帅。千钧一发之际，忠心耿耿的副官猛地推开了新郎，子弹擦着沈大帅的耳畔飞过，打碎了身后巨大的双喜字。
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的卫兵们乱枪齐发！
“不——！”林云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疯了一般想冲过去，却被沈子瑜死死抱住，眼睁睁地看着她最爱的女人，单薄的身体被数颗子弹瞬间穿透，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红色蝴蝶。
“你和这一切没关系，对不对？”沈子瑜紧紧抱住她追问。
林云升没有回答，她的世界已然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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