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工作室]的位置选址其实并不算偏僻，但是由于远离市区加之周边居住的人不多，工作室左前方甚至还有小山，因此大多时候都显得极其安静。
不过这倒是一个适合展开艺术创作的地方。
这是一栋三层的建筑，占地面积极大。
从远处来看，彩色的不规则几何体交错叠放，像是精致的魔方。而走近了，可以看到外立面的墙壁全由无数块彩画碎瓷砖随机拼接而成，图案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完全是高饱和度色彩的梦幻拼图。
工作室内部被标准地划分为原料区，制作区、烧制区、展示区等，制作区的货架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陶坯。里边一面直达天花板的大红砖墙将休息区与创作区隔离开来，红砖墙采用镂空设计，每一个小格子中都摆放着一件大小不一的陶瓷品，琳琅满目，甚为壮观。
窗户大部分采用玻璃幕墙，采光良好，从里面往外看刚好可以看到那一座小山。有自带的后院，后院里种有不知名的花草，而靠近后院那边放着沙发和一套茶具。
这和李昔鱼想象中的陶艺工作室不大一样，不是普通、古板的工作室，更像是一件建筑艺术品。
作为此次项目的重要一员，李昔鱼理应在几个月前的研讨会中，又或者在提前踩点布置时与这位术一先生见面。
但由于术一性格古怪，开拍前不接受任何访谈，拒绝出席研讨会，也禁止工作人员提前参观工作室，所有事宜都是由助理出面沟通。一直拖到开拍前两天，项目组的工作人员才被允许进入，踩点和安装摄像机。
摄制组的人员也只能允许有两个，李昔鱼好不容易才组建的团队霎时间解散，最后只选了于斯童一起进行拍摄。
之所以选了这位女生，一方面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公司里一些有能力的前辈虽然很想来加入，但都对李昔鱼负责这次拍摄都呲之以鼻，都等着他翻车呢，又怎么会愿意给李昔鱼当助理。另一方面，于斯童还在实习期时两人就合作过一次，各方面都值得肯定。
两人一早就来检查设备了，毕竟是李昔与第一次主拍重要的纪录片拍摄，没想到术一的要求如此多、奇怪，也有些无理，但李昔鱼毕竟是个打工的而已，甲方那边的确都说一切都按术一的要求来，他也只能照做。
这段时间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生怕这位祖宗一不高兴就罢拍了，一直都担心工作能不能顺利开展。但此刻，李昔鱼看着这堪称艺术品的建筑，好像又能理解了，艺术家的性子大抵都是这般，这也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麻烦你们再稍等一下，他现在还在赶来的路上。”何裕有些抱歉地说。
李昔鱼看了看手表，八点五十六，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四分钟，“好的，不着急，还有时间。”
何裕走到李昔鱼面前，两人之在微信上有过沟通，研讨会也见过面，他对这位编导印象还是不错的：“真是不好意思，他应该是有事给耽搁了一会。”
“你们可以先参观一下。”何裕指了指那面红墙：“这是术一亲手设计的，类似于一面展示墙，里面摆放的都是他的平常创作的陶艺作品。是不予公开售卖的，但是来工作室参观的人都可以随意挑选一件自己喜欢的作品。”
于斯童自刚刚就已经激动不已，“真的吗？我们也可以吗？”
“当然。”
“这一个得值多少钱啊。”
挑高的天花板，偌大的红砖墙被分成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格子，分层展示着陶瓷艺术品，上层放置着较小的陶瓷摆件或挂件，中层和下层放置较大的瓷器，最上边的几乎看不见，是更贵的、值得珍藏的物品。
有些格子前装有防护玻璃，在顶部和底部还设置隐藏式的轨道灯，柔和的背景光下，陶瓷宛如博物馆里的珍藏品。
李昔鱼也走进了一些，以他的身高，只能观赏到这几排的陶艺品。透过玻璃，各式各样的都是一些很精美的物件，形状怪异又甚是新奇，一条蓝色的鱼儿上面托举一轮弯弯的月亮，可爱的小人蜡烛......
李昔鱼看得都有些入迷了，即使他有一个也是从事艺术行业的前男友，但坦白来说，李昔鱼觉得自己是缺少一点艺术细胞的。
就算已经好好了解过这位艺术家，公开的资料视频他都一一看过了，可现在站在这面墙面前，亲眼看到实物，李昔鱼的内心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果真很有艺术天分。
他蹲下来，看到了最底层一格摆放的陶瓷品，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陶瓷杯。
其中一个有些歪歪扭扭的，看起来拉得似乎不太熟练，和其他精美的成品相比，这倒像是初学者的作品，李昔鱼猜测应该是术一以前的作品。
他盯着那杯子看了好一会，发现杯子侧边有一个图案，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过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李昔鱼连忙将杯放回原处，站起身来。紧接着，他一回头，就和刚进门的江一树对上视线。
视线交汇的一瞬间，李昔鱼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脑子“轰”的一声，好像突然宕机了。
江一树？他怎么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在医院重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尴尬的戏码又要再次重演？
意大利、术一、Jonew？李昔鱼忽然串联起来了。李昔鱼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足足有几秒钟说不出话来。
相比他的反应，江一树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视线只短暂地停留在李昔鱼身上，而后缓缓移到侧面走来的何裕身上。
何裕走到江一树身边，压低了声音质问：“怎么这么晚才来，我还以为你又反悔了，可急死我了。”
江一树没理会他，反倒是径直走到录影棚中，自然地坐在沙发上，才缓缓抬头望看向何裕：“这不是来了吗？”
随后对李昔鱼就像对普通的工作人员一般，公事公办道：“开始吧，不是要先访谈吗？”
李昔鱼心中满是疑问，但凭借良好的职业操守，他还是走到摄像机前，边调适着摄像机，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访谈问题由于斯童来提问，后期制作会剪掉她的提问，将问题制作成字幕。
问题主要集中在这个系列作品的一些灵感、想法以及后续的创作，有关访谈流程和问题已经事先提前对过了，江一树回答得很顺利。
具体是什么不同，李昔鱼却说不上来。
此外就是江一树的私人生活了，如果说前面的问题是这个纪录片必不可少的主题，那么下面的问题就是一些看点。
李昔鱼透过镜头看江一树，摄像机中的江一树沉稳、冷静，与五年前没有什么分别，但好像又截然不同。
“听闻您最开始学的是油画专业，中间还休学过一年，之后为什么重心会转向陶艺创作，并创办陶艺工作室，这中间是有什么契机吗？”
这应当是很多人想要知道的问题，他曾在视频中坦言自己学的并不是陶艺专业，李昔鱼当时也有过疑惑。现在知道对象是江一树后，那性质就不同了，一下子也有些紧张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李昔鱼感觉江一树的眼睛紧盯着摄像机，仿佛可以穿透镜头。
“只是巧合。”
“至于休学，不过是很火的gap year而已。”
“您的陶瓷作品都从来不参加拍卖会，一向不接手商业订单，那么这次是出于什么原因，会接受连氏集团的合作呢？”
这李昔鱼或许可以抢答，如果是连榕，江一树的发小加好哥们，想必江一树是难以拒绝的。
“可以聊一下你在意大利学习的过程吗？”
“这次回国的......”
......
后面的问题都是江一树都有些避重就轻，巧妙地解构了问题，好在他们也没有想要咄咄逼人。
一问一答中，李昔鱼听得过于专注，保持一个姿势许久，他揉了一下脖子，没想到又和江一树对上了眼神，一时有些尴尬，默默地移回到摄像机上。
·
访谈进行到一半时，江一树提议中场休息一下。
工作室有两个侧门，左边一个则直接连接着后院草地，右边一个可以通向外边的卫生间和清洗区，清洗区有一排的水龙头和多个水槽，是专门清洗陶艺工具、泥料的地方。
江一树来到清洗区，洗了洗手，心情莫名有些烦燥，摸了摸口袋，看向一旁的何裕，问：“有烟吗？”
原本看着一切进行得还顺利，就溜到这边清理工具，边哼着小曲的何裕立马警觉起来，狐疑地看向江一树：“有也不能给你啊，你不是已经戒烟很久了吗？”
“又要吸？”
其实何裕并不是大惊小怪，抽烟这事放在任何一个成年男子身上都不足为奇。但江一树是个具有很强执行力的人，说戒烟就一定是戒的了，可这会这么又抽上了呢？！
“就是有点烦。”
烦什么？不会是何裕不在的一会时间，就和人家闹矛盾了吧？可据何裕的了解，这两位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啊，他连忙说：“还是说有什么问题，要不我去商量看看。”
江一树低头踢了踢前面的石块，好一会才开口：“不用。”然后很淡定地，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走了进去，只留给何裕一个背影。
何裕这下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了。
第一天开录可以说得上是十分顺利，虽然江一树表现得近乎冷漠，但配合还是很好，以至于有关访谈部分的录制很快结束。
结束时，何裕提议大家一起去聚个餐，庆祝开工大吉，一旁的于斯童激动地连说了几声好啊好啊。
李昔鱼倒是拒绝得很快，“抱歉，我今天有事。”
而江一树犹豫片刻，开口说：“我得回家一趟，你们去吧。”
何裕打量了两人一会，“怎么一个个都有事呢？就我们两个去有什么意思。”
江一树他是没办法制止，何裕看向李昔鱼，打趣道，“你有没有事我不清楚，是不是故意不想去？”
于斯童为李昔鱼辩护：“哎，人家要去约会的。”
李昔鱼连忙制止于斯童，“你别胡说。”
于斯童一副懂得都懂的样子，笑着说：“好的。”但又忍不住八卦地问：“那约会对象，是不是上次在公司楼下等你下班的那个大帅哥啊？”
一时间，在场的四人都沉默了。
于斯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平常和李昔鱼相处习惯了开玩笑，现在换了场景可不能肆无忌惮，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啊，我说错话了。”
何裕也反应过来，连忙摆手道：“那个，我对同性恋可没有意见啊。”
李昔鱼无法接住这个话题，只能尴尬地笑笑。
何裕与于斯童显然志趣相投，三言两语就确定了聚餐地点。
偌大的工作室现在只剩下江一树和李昔鱼，空气里都是泥土腥甜的味道，谁都没有主动开口，先前都默契地装作陌生人，这会再这样就莫名尴尬了。
李昔鱼收拾东西，试探性地开口：“没想到会是你。”
江一树一开始没有回答，几秒后从架子那边走到李昔鱼面前，“是我很惊讶吗？”
李昔鱼被他着举动吓到，慢半拍地回答：“有点。”
那天江一树没有提及工作室是油画工作室，应该也是没有预料到会再次见到李昔鱼，所以没有多说，如今李昔鱼再想问为什么就显得自作多情了。
事已至此，就当作是一场普通的合作吧。
可江一树下一句却问：“为什么？”
李昔鱼如实回答：“我还以为你还在画画。”
江一树像是不满意这个答案： “李昔鱼，人都是会变的。”
李昔鱼难道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但不是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才对吗？他没有资格追问改变的缘由，难得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没错。”
“你不也是没有继续当医生？”
听到这句话，李昔鱼整个人杵在原地，不知说什么。
可江一树像是一定要知道一个答案，一直盯着李昔鱼看。两人距离过近，李昔鱼无法装作没听到，也不可能就这样走开，两人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气氛中。
这时，熟悉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李昔鱼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我接个电话。”
这通电话显然是熟络的人打来的，李昔鱼的语气亲和，江一树依稀听见“刚下班”“我马上过去”“再等我一会”这类的回答，而李昔鱼挂掉电话扔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全然忘记还没有回答江一树的问题。
是什么人这么重要？
江一树看着李昔鱼消失的背影，耳边忽然想起于斯童的话，第一次后悔接下这次的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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