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隋州一样，简染也敏锐地察觉到案卷中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诚然，于卉卉的案发现场显得仓促而混乱，但这混乱之中，却透着一股绝非冲动行事所能解释的“恰到好处”。
于卉卉那样精明且对曹铭未必全然信任的女孩，是如何让他如此近距离得手的？
那条蓝色地毯的出现时机更是巧得令人起疑。它刚刚好能兜住尸体，刚刚好能遏制血液的大面积喷溅，刚刚好出现和消失得无声无息。这层层叠叠的“刚刚好”，编织在一片混乱的表象之下，实在不像是一个不顾后果的冲动之徒的手笔。
曹铭的供词，对比也十分鲜明。
在讲述曲蕾案和大礼堂斩首案时，曹铭的情绪激烈外露，字字句句浸满了近乎扭曲的怨恨与嫉妒，那种情感强烈到几乎要溢出审讯室。
然而，一旦话题转向于卉卉，他的描述就变得干瘪、抽离，更像是在复述一份冰冷的现场勘查报告，甚至像是根据已知证据临时拼凑出来的说辞。
简染和隋州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疑虑，有心再深挖几句，但曹铭已然重新闭上了嘴，恢复了那种拒绝沟通的沉默。
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在法律程序上已然可以结案。
为了这个案子，整个支队的人几乎都没合过眼，人困马乏。尽管隋州心中疑窦未消，但也不愿再横生枝节，增加弟兄们的负担。
宣布收队后，众人立刻如蒙大赦般作鸟兽散。有人嚷嚷着要回去补三天三夜的觉，有人约着要去大排档不醉不归，更多的是归心似箭，想着终于能抱抱老婆孩子。
就连一向以队为家的陆阳，也在母亲接连几个催促电话的“耳提面命”下，不情不愿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临走倒还没忘记跟隋州打了个招呼。
喧嚣散去，偌大的办公区瞬间变得空旷而寂静，一时间竟仿佛只剩下隋州一个人。
不，并非只有他。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玻璃隔断，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简染还坐在那里。
大厅的顶灯已被悉数关闭，只剩他办公室里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散发着微茫的光晕。
那影影绰绰的光线勾勒出简染安静的剪影，她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份资料，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随着她偶尔翻动纸页的动作，光与影在她周身细微地流转，仿佛她自身也在焕发着一种沉静而独特的光彩。
隋州望着这一幕，恍惚间想起了在大礼堂第二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时她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而此刻，她浸润在温暖的台灯光芒中。
她似乎总与某种“光”一同出现，但这代表希望与明晰的光，却与她身上那种天生的，难以融化的疏离气质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矛盾而引人探究的氛围。
不知是因为隋州的目光太过专注炙热，还是简染终于从沉思的世界里抽身，她忽然偏过头，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昏暗大厅里的隋州。
“隋队，还没回去？”她的声音平静，穿透寂静传来。
隋州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就准备转身离开，迈出半步才猛然想起——
那是他的办公室。
他生生收住脚步，一抬头，正好撞见简染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笑意。
简染从容地站起身，优雅地将椅子轻轻推回桌下原位，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她站在原地，用一种幽默却依旧不失礼貌的语气说道：“应该是我鸠占鹊巢了才对，隋队不必离开。”
隋州注意到，她此刻说话的语气与她分析案情时截然不同。
工作时，她的语调会随着推理而起伏，仿佛投入了另一个灵魂。而平常与人交谈时，她多是这般冷静平淡，波澜不惊，连本该缓解气氛的笑话，从她口中说出都带着一种一本正经的味道。
隋州自己也是个冷性子，一时间竟没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个玩笑，直到看见简染脸上那抹得体的笑容略微有些发僵，才后知后觉。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紧接着，两人像是为了打破这沉默，又同时开口。
“隋队不准备回去吗？”
“简医生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空气再次凝固了几秒。
“现在。”
“现在。”
这样重叠的对话显然毫无意义。为避免尴尬继续蔓延，隋州率先找回话题：“简医生是开车来的吗？”
简染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就在隋州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听见她那平淡的语调响起：“我不会开车。简豫会来接我。”
同样姓简，隋州不难猜出她说的是谁。他并未多想，只是觉得这姐弟俩感情似乎很好。弟弟虽一副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倒还愿意抽出时间来接姐姐。
尽管简染现在姑且算是同事，但隋州心底对她的那份审视和怀疑，并未减少分毫。
他将简染送到警局门口。
穿着剪裁合体西装，倚在车旁的简豫，一见到简染，立刻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明亮得几乎驱散了夜色的沉郁。
但这孩子气的表情与他身上那身规整严肃的西装格格不入。而且，这灿烂的笑容在瞥见隋州的瞬间就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评估意味的打量。
眼神锐利而直接，让隋州感到一阵莫名的不适，仿佛被什么冰冷的爬行动物盯上了一般。
等他再想细看，简豫已经恢复了常态，快步走到副驾驶座，一手拉开车门，另一只手绅士地护在门框上沿，防止简染碰头。
简染则十分自然地轻轻扶着他的手臂，姿态优雅地坐进了车里。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默契十足，显然已在漫长的岁月里重复了千遍万遍。
隋州并非没见过讲究礼仪的人，但能将这种旧式的、几乎刻板的绅士做派执行得如此一丝不苟、自然流畅，他倒是第一次见到。
姐弟二人站在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现代都市街头，却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带着一种与周遭快节奏生活格格不入的沉静和古典气息，像是从某个遥远时空走来的旅人。
隋州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平稳地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尾灯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才转身折返警局。
他并没有如自己所说那般回家，而是重新回到了办公室，坐在简染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继续整理那些尚未归档的物证。
这些都是从曹铭租住的公寓里搜查出来的：
一把检测出曹铭指纹的匕首，一双磨损严重的棉纱手套，一小袋未使用完的□□粉末，以及一叠内容杂乱、暂时看不出具体用途的陈旧剪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卷宗边缘，曹铭那份过于“完美”却又在关键处透着别扭的口供，依旧在他脑中盘旋。
……
车内，舒缓的古典音乐流淌在狭小的空间里。
“姐，在警察局里上班的感觉怎么样？”简豫一边平稳地驾驶着车辆，一边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姐姐分享第一天的见闻和感受，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简染顺手揉了揉他细软的发顶，动作轻柔，“我也说不上来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终归是…得偿所愿了吧。”
她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只是想起当初老教授频频劝诫，让我不要沾染这些东西，如今我……”
“老教授说到底也是他那边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简豫的语气变得有些冲，带着率性青年特有的不管不顾，“只要你开心，管那么多干什么？！”
他说得轻巧任性，简染却不能真的如此洒脱。尽管知道老教授与家中长辈交情匪浅，但他也确实尽心尽力教导了她许多，最后的规劝，细想起来也未尝不是一种基于了解的，带有保护性质的忠告。
眼见简染的神色并未真正宽慰，简豫聪明地岔开了话题，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试探和不易察觉的警惕：“那个男人怎么样？”
“谁？”
“就是刚才跟你一起站在门口的那个，上次在C大见过的那个警察。”简豫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不满，似乎对隋州抱有极大的偏见，尽管简染也不明白这敌意从何而来。
“看着干瘦得像具骷髅似的，死气沉沉，不像个活人。”
他说着，似乎还不解气，用力捏了捏手中的方向盘。真皮包裹的方向盘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仿佛他捏的是那个讨厌男人的脖子。
简染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骷髅？隋队虽然人是清瘦了些，气质也偏冷，但离你说的‘骷髅’、‘死气沉沉’，还是相去甚远吧。”
“哼。”简豫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冷哼，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隋州，”简染望向窗外流动的城市光影，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做一份人物侧写，“听丰叔说，是省厅调过来的尖子，有他在的地方，破案率都极高。他是C市本地人，但之前从没在本地任过职，是不久前才空降过来担任刑侦支队队长的。”
“光听丰叔说有什么意思，”简豫撇撇嘴，显然对官方评价不感兴趣，“我想听你说说他这个人。最好能看出他有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心里讨厌隋州，连带着就想听听对方的负面消息，心里怎么想，脸上就怎么表现出来，毫不掩饰。
放在他发顶的手缩回来，握成拳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额角：“你当我是神仙吗？这种事还能一眼看出来？”
虽是反驳，但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分析得条理清晰：“他家境应该不错，身上的衣服鞋子虽然不是顶级奢侈品，但也绝非普通工薪阶层能轻松消费的档次。仅靠警察的工资，很难维持这样的日常穿戴。
他在办公室里储备了不少换洗衣物，休息用的沙发上还叠放着一床毛毯，这说明他不常回家，或者说……无家可回。
办公桌上放着一个三人的全家福相框，但相框右下角有轻微的、反复摩擦造成的凹陷，与左边平整的质感不同，那通常是长期用力捏握留下的痕迹。我推测，他的父母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相处下来，他话不多，和手下的人共事时间看起来也不长，但那些人很信服他。不过，这种信服多源于专业能力，私下里，似乎很少有人会和他谈论工作之外的事情，他们更多的是各自形成小圈子。”
“那他岂不是个孤家寡人？”简豫插嘴道，语气里莫名带了点幸灾乐祸。
“倒也不完全是。”简染轻轻摇头，“队伍里还是有那么一两个像是他能交托任务的心腹。我不知道他过去五年具体经历了什么，但需要耗时如此之久的任务，投入的心力绝非寻常。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副……过度消耗的模样，估计也是那次任务留下的后遗症。”
她说着，下意识地托起自己的下巴，沉思了几秒，声音变得更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许他损失的，远不止是心力那么简单……”
至于那“更多的东西”具体指什么，简染没有明说。见她不再继续，简豫也默契地没有再追问。他一向很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说了这么多话，又高度集中精神折腾了一整天，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裹挟着头痛猛地向简染袭来。
在那剧烈的、一下下敲打着太阳穴的钝痛冲击下，她感到一阵昏昏欲睡却又因疼痛无法安宁。
她尽力在简豫面前维持着正常的姿态，直到车子平稳地驶入车库，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推门下车，轻声丢下一句“我先休息了”，便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将一切隔绝在外。
房门轻轻合拢，简染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黑暗中，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这一章节里关于案件的部分涉及得比较少。我设了一个小小的伏笔，在前文也有提到过这个东西。对于如何平衡感情部分和推理部分我也在努力完善，谢谢有人在喜欢支持这篇文章，以及写这篇文章的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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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自满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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