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班主任。
这确实是个不容忽视的联系。
联想到在葛婵抽屉最底层发现的那本日记。这个看似只是叛逆的高中生身上，似乎笼罩着更为复杂的层层迷雾。
陆阳和小陈再次被派往学校深入调查。
为避免他们再遗漏关键信息，或是被校方轻易搪塞过去，同行的还有一位资历极深的老刑警——老云。
他为人随和，脸上总带着点笑模样，无论年轻同事还是同龄人都习惯这么称呼他。
这次倒不是隋州大材小用或有什么偏见，实在是老云自己主动提出要去“凑凑热闹”，“看看现在的小崽子们到底有多难缠”。
听到这个建议，隋州只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有老云这尊“笑面佛”压阵，确实能稳妥许多。
本以为抓住了“班主任”这条线能手到擒来，调查却再次令人挫败地将案件拖入了死胡同。
那群半大的孩子面对警方的反复询问，虽未明目张胆地胡说八道，但口径却出奇地一致，仿佛事先被统一过说辞，滴水不漏。
“葛婵？她在学校风评一向不好，我跟她不熟。”
“男朋友？葛婵男朋友多了去了，我不知道你们问的是哪一个。”
“她换男朋友比换衣服还快，三天两头不一样，谁知道具体有哪些？”
得到的信息几乎无一例外：要么表示对葛婵其人不熟悉、无交集；要么极力描绘她私生活混乱、交往复杂、品行不端。
这些从衣着光鲜，面容稚嫩的孩子口中吐露的恶意不加掩饰，让在场经验丰富的三人都有些瞠目结舌。
他们没想到，这些看似单纯的学生说出来的话竟能如此刻薄恶毒。
若这些话全属真实情况则罢，但更多人明显是带着一种轻松的，甚至隐隐兴奋的落井下石的心态，恨不得在葛婵已然冰凉的尸体上再踩上几脚。
并非陆阳他们有读心术，只是这些孩子尚未学会完全隐藏情绪，许多心思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从众以及一丝残忍的快意的复杂表情。
少数几个心思深沉的，在老云看似闲聊实则犀利的迂回问询下，虽未露出太多破绽，却也绷紧了神经。
但当问及高一时期，班里是否曾有一个性格内向，可能遭受过欺凌的男生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让这群心高气傲的孩子全部撒谎或许困难，但让他们在面对敏感问题时一致保持沉默，却不难做到。
无奈之下，三人转而询问高一五班当年的其他任课老师，进展依旧甚微。
有人眼神闪烁，明显在隐瞒或撒谎，却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强逼其开口。
“划课桌？孤立同学？怎么可能！我们高一五班当年可是最团结的集体，校领导都赞不绝口。‘优秀班集体’的奖状现在还贴在教室墙上呢！”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女老师语气激动，“班里的孩子都很有集体荣誉感，除了葛婵那几个……咳，大部分都是好孩子，怎么可能发生你们说的那些事？”
学生们集体沉默，老师们打起太极，校方领导则秉持“无实证不搭理”的态度，言语间滴水不漏。
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在各方或明或暗的不配合中，迟迟难以推进。
面对社会媒体和警方的双重压力，校方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并安排了几名“听话”的学生接受了主流媒体的采访，堪称演了一出滴水不漏的好戏。
大致说法是：葛婵同学在校风评确实不佳，疑似与社会上的不良人士交往复杂，可能因高三学业压力巨大以及对现状不满，最终选择了极端方式结束生命。
这套说辞其实漏洞百出，但无关紧要。
外界的人们往往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象中的“真相”。至于事实究竟如何？没人在乎，热度过去便会被遗忘。
任凭陆阳和小陈如何心急如焚，如何据理力争，校方始终不肯松口，态度客气而坚决。仿佛只要得到了主流媒体的认可，便可高枕无忧，将一切质疑挡在外面。
支队众人对此鄙夷却无可奈何，没有确凿证据，他们无法强行突破这堵无形的墙。
案件调查表面上未被叫停，但实际上已被迫搁置。C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各辖区内的排查需要时间。
而监控中那名仅有一个模糊侧影的长发青年，也仿佛在光明小区作案之后，便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忙于本职工作的同时，简染偶尔也会在夜深人静时，翻出那些令人不适的案件资料照片和文字记录，试图在字里行间和图像细节中寻找被遗漏的蛛丝马迹。
“长发青年”、“偏执的画师”、“对孩子的异常情感”这几个关键词反复在她脑中闪现。仿佛有一个人影呼之欲出，却又被浓雾笼罩，模糊难辨。
她尝试侧写：凶手应是孤独的，没有什么社会联系，这样才能像幽灵一样在城市中来去无踪，不留痕迹。
但他又对孩子手下留情，甚至流露出一丝迟来的忏悔。莫非他自身也有过孩子，或者极度渴望拥有孩子？
尽管监控未能清晰捕捉到年轻人的五官，但其画作虽形似，笔触间却终究缺乏大师的沉稳老练与内在神韵。
据她私下咨询的几位美术界人士所言，凶手模仿得再像，在色彩运用、笔触力度等细微处仍与原作差距明显，且带有极其浓厚的个人偏执风格。
而翻遍C市近年的绘画圈记录和比赛名录，并未听说有这样一号技术过硬却风格阴郁的人物。
无论是《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还是《蹒跚学步》，原画本应充满希望与生命力，在凶手的笔下却被一种无法化解的愤懑与绝望取代。
那些挥洒的泼墨间，尽是不甘的呐喊与控诉，仿佛某种尘封已久的扭曲强大力量终于破匣而出。
他可能独居或租房，若非收租日，房东都未必记得有这么一个租客。习惯性囤积大量绘画材料或其他物品，所以很少外出。即便出门也会刻意遮掩面容，低头疾走。
因此，即使在同一个地方居住数年，邻居也可能对他毫无印象。
那他为何选择在此时开始连续杀人？又为何面对方鸿景年幼的孩子时，会流露出那样矛盾复杂的忏悔？他究竟在忏悔什么？是不该夺取如此幼小的生命，还是……曾有过其他孩子因他而死？
这些问题在简染脑中反复回放，刮擦着她的神经。接连好几夜，她都被同一个模糊而令人不安的梦困扰着。
梦中总是那段被尘封的记忆。
她清楚地记得八岁前的很多事，也记得八岁之后的所有，唯独那关键的一年，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些无法连贯的模糊光影和声响。
在这段残缺压抑的梦里，那只光明女神蝶最终如何被制作成标本的过程，她已完全不记得。
只记得在此之前，她似乎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声响。
那仿佛是空置许久的房间里传来的规律滴水声，又像是偌大宅邸深处隐约飘来的、断断续续的歌声。
声音空灵又诡异，是她从未在家里听过的。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循着那若即若离的声音走向大宅通常不被允许涉及的黑暗深处。
随着那声响越来越清晰，除了缥缈的歌声，似乎还有细微的、压抑的呢喃。
年幼的简染那时还很兴奋，天真地以为家里偷偷住了一群不想被人类发现的天外来物。她趴在黑暗尽头那扇厚重的，通常紧锁的门上，努力想听清里面的私语。
但门似乎这次未关紧。当她越靠越近，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上门板时，门突然无声地向内滑开了！
刺眼的光芒从门缝中汹涌而出，迫使她紧紧闭上双眼。
而在现实中，她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睁开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连日来她反复做着这个梦，从最初只能走到黑暗甬道的入口，到最终失手推开门。
梦境一步步向前推进，她却始终未能听清那呢喃的具体内容，也未能看清那一片强光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惊心动魄的秘密。
不知是第几次在深夜骤然惊醒，有时她甚至根本记不清梦的具体内容，只本能地感到某种沉重而可怕的东西即将突破屏障呼啸而出，随即便被心悸感逼醒。
照例泡个热水澡，试图松弛紧绷的神经，再为自己斟上一杯红酒。
曾几何时，满满当当的酒柜，在这几个月里几乎见了底。
是从何时起饮酒变得如此频繁？
似乎就是从介入这些案件开始，或者说，更早一些，是从剧院那出《无事生非》开始，某种平衡就被打破了。
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地在家、工作室、警局三点一线间流转。
正当简染坐上车，准备前往警局看看是否有新进展时，简豫的电话不期而至，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听起来比平日低沉：“抽空回家一趟，他病了。”
电话这头，简染无声冷笑，语气淬着冰冷的锋芒：“这么多年了，这种把戏还没玩够？他那种人，祸害遗千年才对！”
人前总是得体温柔的心理医生，此刻话中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寒意。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简染心下道了句“果然”。正准备直接挂断，简豫的声音及时传来，带着一种罕见的严肃：
“这次恐怕是真的。虽然他极力隐瞒，不想让我知道，但我留意到家庭医生来得越来越勤，用药的剂量也变了。就算他极力想散掉身上的药味，还是被我察觉了异样。”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简染说不惊讶是假的。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虽盼这天的到来已久，但当它可能真正来临之时，心中却意外地泛起一丝复杂的，连自己都诧异的怅惘。
她罕见地沉默了，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最终只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那就等他真的死了，我再回去。”
电话□□脆地挂断。
恨了二十年的人突然被告知即将消失，或许有人会拍手称快，但简染却感到一阵空茫的失落。
并非对那人尚存什么亲情，而是她素来寡淡的情感世界若失去了如此浓墨重彩，支撑多年的恨意目标，竟不知未来还能剩下些什么，又该指向何处。
刚抵达警局门口，还没等她停稳车，就看到一队人神情凝重地急匆匆向外赶。
隋州一眼看到她，大步走过来，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将她“塞”进了自己的车里。关上车门后才沉声解释：
“刚接到通知，市一中附近那个废弃的市民公园篮球场，发现两名男性死者，身份暂未确定。但发现尸体的场地上，被人用油彩画了巨幅图案。凶手又作案了。”
一连串信息劈头盖脸地砸来，简染还未从方才电话的纷扰，以及连日噩梦的困顿中完全回神。上车后只安静地靠着椅背，不语不动。
隋州看了她一眼，倾身过来，拉过她身侧的安全带，替她扣好。
男性身上极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檀香的凛冽气息掠过鼻尖。简染仿佛看见很久很久以前，幼时一家出游，父亲也曾这样细致地为她系好安全带。
那时阳光晴好，岁月静谧，不似如今父女反目，更不似眼前这般，血色与油彩交织的残酷谜团，仿佛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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