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舒服,可以先回去休息。”隋州这句话出口,是觉得她此刻的状态实在算不得好。
简染手里的笔在无意识划破纸张后,笔尖竟又无意识地往自己掌心里怼,留下一个个微陷的红痕。
她心里显然装着极重的事。
但两人的关系尚未亲近到可以贸然开口询问心事的程度,公私分明是隋州一贯的准则。
简染也没矫情推辞,以她现在心神不宁的状态,确实不适合继续参与接下来的案情分析。向隋州致歉后,她拿出手机打算叫家里的司机来接。
当她拿起放在旁边座椅上的包时,身旁的男人同时起身,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了车钥匙。
“我记得你不会开车,我送你。”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说完便率先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案情当前,时间紧迫,简染确实没想过隋州会亲自送她。但既然对方已在百忙中抽空,再开口拒绝反而显得不识趣。
她只好快步跟上。隋州的步子迈得极大,她穿着半高跟的鞋,一时有些跟不上。前面的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忽然停步,侧身等她。
再度并肩前行时,他刻意放缓了脚步,保持着一种让她能轻松跟上的节奏。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车内一路相对无言。
只因简染家住得离市局确实较远。虽未到真正的城郊,却也相差无几。
漫长的车程里,沉默显得过于凝重,她还是主动开口,问起了隋州对案子的看法,或是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抑或是想从另一个角度印证自己的猜测。
“凶手很谨慎,”隋州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三个主要现场,除了凶手刻意留下或无法带走的‘作品’本身,几乎检测不到任何能明确指向他个人身份的生物信息或痕迹。
当然,如你先前所说,除了第一起案子中他在作画前似乎仔细打扫过现场,后续的两起,他都没再花费太多时间进行彻底的善后。也正因如此,在废弃公园那个开放现场,他留下的非生物线索反而最多。
我已经加派了人手,对公园及其周边进行新一轮的地毯式搜查,虽然未必能提取到指纹、DNA这类明确证据,但应该不至于一无所获。”
简染听完并未立刻表态,反而继续追问一个萦绕在她心头许久的疑问:
“那凶手本人呢?抛开证据,从你的直觉和经验判断,你觉得他的作案动机真的只是纯粹的复仇,还是背后另有我们尚未察觉的复杂原因?”
隋州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显得有些意外。
在之前的案情讨论中,虽对凶手的心理和行为模式进行了大量分析,但始终缺乏一锤定音的实证支撑。况且,揣摩凶手幽深的心理本就是简染这位专家的专长,为何此刻要来问他?
虽心存疑虑,他还是选择了坦诚相告:“仅从现场呈现出的状态看,每一个案子都被完成得相当‘完整’:选定特定画作、杀害目标受害者、完成尸体绘制、清理自身痕迹。每一步都执行得冷静甚至精细,不像临时起意,更像是在完成一套预设且不容有失的‘作品’。
我不认为这会是他第一次作案。之前已经让人查过C市及周边城市近十年的未结悬案,均未发现手法或仪式感类似的案件,所以这个想法暂时只能搁置。”
“至于动机,”他顿了顿,“复仇的可能性目前看是最大的。过多的巧合就是刻意。而且,不知你是否有同感,我感觉凶手其实并未竭尽全力去掩盖所有踪迹,他的主要目的之一,似乎更像是……引导我们,或者说逼迫我们,去重新调查和审视两年前路博原那桩被草草定性的自杀事件。”
隋州冷静的分析并未让简染豁然开朗,反而令她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她大概已经猜到了凶手是谁,但此刻贸然开口点破并不妥当。
因为她所依凭的,仅仅是一个来自遥远记忆的名字和一段未经证实的过往,而只要陆阳他们按程序走访路博原的父母,这个名字迟早会浮出水面。
况且,若她此时说出凶手可能与她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莫说隋州等人会如何作想,连她自己都会觉得过于巧合而引人疑窦。
于是,她选择了沉默。
一路再无他话。
到家后,简染目送隋州的车迅速驶离,消失在夜幕初降的街道尽头,才用钥匙打开家门。
几乎一刻未停,她径直冲向二楼书房,在一片堆积如山的旧日文件箱和卷宗里急切地翻找起来。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慌乱。
终于,从一个标记着海外学习资料的箱子底部,她抽出了那份她想要寻找的,已然微微泛黄的档案袋。
那个名字随着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路博文。
与“路博原”如此相近,仅从名字便能推断两人之间必然存在密切的关联。
尽管目前的初步调查显示路博原的直系亲属中并无此人记录,但简染内心清楚,他们不仅有关联,而且关系匪浅。
路博文,曾是她在英国留学期间接触过的病人。确切地说,是她导师名下负责的主要病人之一,她作为重要的助手参与了对他的长期观察与治疗。
简染甚至可以自信地说,对于路博文内心世界的了解程度,她可能比他那对形同陌路的父母更为深入。
此案初现端倪时,那些扭曲的画作只让她觉得隐约熟悉。随着调查不断推进,细节越来越多,“路博文”这个名字才终于从记忆最深处被艰难地打捞起来。
当初路博文是为了赚取微薄的实验志愿者佣金才勉强接受一系列心理检查的。那时他还在艰难地学画,曾寥寥数次提及自己最爱的画家是梵高,痴迷于那爆裂的色彩和痛苦的灵魂。
他极度不爱说话,沉默得像一座孤岛,比诊疗中心里其他所有病人都显得更加格格不入。正因这种极致的封闭和奇特的艺术偏执,当时的简染对他产生了浓厚的专业兴趣。
她花了近半年时间,尝试了各种方法接触路博文,试图敲开他坚硬的外壳,引导他讲述出内心的阴影,积极接受系统治疗。
最终,路博文还是在某个情绪低落的黄昏,断断续续地说出了那段他一生都不愿面对的往事:
在他发出第一声啼哭降临人世的那一刻,同一家医院里,他三岁的姐姐因抢救无效宣告夭折。
这也成了他原生家庭一切不幸的开端。
承受丧女之痛的父母,近乎偏执地将他视为带来厄运的不祥之兆。
幼年被匆匆送养,稍大一点被接回家短暂住过一段极其压抑的日子,后又因种种“不祥”的巧合被远远送走。父母不喜欢他说话,认为所有不幸皆因他而起。他们固执地认为,若没有他那声“不吉利”的啼哭,疼了三年的女儿或许还能活下来。
尽管理智上明知这是毫无道理的迁怒,但当少年路博文第一次鼓起勇气对不公待遇提出抗议后不久,父亲在回家途中便遭遇了严重车祸。父亲奇迹般只受了轻伤,但同车的爷爷奶奶却不幸双双离世。
自此,全家乃至整个家族都给他打上了“灾星”的烙印,最后的养父母也彻底与他断绝了关系。
在此期间,路博文并未对简染提及自己在国内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弟弟。
但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在心理评估中显露出明显的边缘型人格障碍与偏执症状。他将绘画视若生命,是唯一的救赎,疯狂痴迷于临摹梵高的所有作品。
走进他那狭小逼仄的临时住所,纸上、地上、甚至墙壁上,所有能利用的留白处皆布满了扭曲、浓烈、时而充满希望时而又绝望无比的画作。
而为了画画,他愿意付出一切,包括他自己。
那项实验性治疗项目结束后不久,简染便学业期满,回国发展。
起初她还与导师保持着邮件联系,偶尔会问及路博文的状况,得知对方在持续干预下似乎有所好转后,随着各自忙碌,联系渐疏,她便再未过多追问其后续。
……
与此同时,驾车返回市局的隋州,也从刚刚结束走访的陆阳和小陈那里收到了类似的关键信息。
路博原的父母初闻似乎有人在暗中为儿子“报仇”而杀人时,一脸错愕与茫然,怎么也想不出身边谁会有此动机和能力。
当警方谨慎提及凶手可能具备高超绘画技能,是个画家时,夫妇两人脸色骤然剧变,几乎瞬间想到了同一个人,神色顿时变得极其复杂且不虞。
原本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有意隐瞒的二人,最终在警方的情理劝说与利害分析下,坦白承认:
他们确实还有一个儿子,路博原的亲生哥哥,名叫路博文。但对方基本与家里断绝往来多年,他们完全不清楚其具体行踪、常住地址,甚至连路博文是否已回国都一无所知。
面对这对对长子情况如此漠然的父母,陆阳不禁想起此前调查葛婵家时,其父母同样对女儿校外生活一问三不知的情形,心下唏嘘。
随后的调查全力围绕路博文此展开,校方那边的线索摸排也并未放弃。
航班记录的查询结果显示:路博文于一个月前乘坐国际航班返回国内。
依据路父路母所描述的与长子常年失联的情况来看,路博文极可能是回国之后,才通过某种途径得知弟弟于两年前自杀身亡的噩耗,继而开始策划和实施这一系列的复仇。
然而,除了入境记录,再无线索能明确指向路博文此刻的具体行踪。
他的银行消费记录仅显示:回国后不久,曾用信用卡在一家大型美术用品店一次性购买了大量的专业颜料和画具,之后便几乎不再使用电子支付,而是多次从银行账户提取大笔现金。
其意图显而易见,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规避警方通过消费记录追踪其活动轨迹。
隋州他们也尝试通过调取城市监控来追查路博文,但C市监控网络分布本就极不均衡,有的区域密集无死角,有的地段则稀疏存在大量盲区。
忙活了半天,仅能从银行网点有限的监控录像中,看到一个戴着帽子口罩、身形瘦高、留着半长发的男性取款身影。
其整体形象与之前方鸿景家附近监控拍到的那个模糊的长发青年极为一致。
路博文完全可以依靠现金支付来隐藏行踪,但其个人外貌特征相对突出,若将照片公布于众发动群众线索征集,未必不能找到其落脚点。
然而这样做无疑是对路博文的打草惊蛇和公然逼迫,谁也无法预料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这名明显心理状态极不稳定的凶手是否会狗急跳墙,干脆放弃“创作”仪式,直接对其他潜在的受害者下手。
重启两年前的旧案调查并非易事。
且不说校方阻力巨大,让一群家境优渥,年少气盛且已被家长统一过口径的学生,承认自己曾对他人施加过校园“暴力”更是难上加难。
面对如此不配合的局面,胡钧他们只得依据凶手选择受害者的规律反向推查:
葛婵作为路博原生前承认的“女友”,是致其遭受校园暴力和网络暴力的直接诱因。若非因为她当时的某些言行,路博原或许不会引来校外人员的毒打,也不会有后来那些甚嚣尘上的谣言。
有学生模糊地称曾见葛婵与后来殴打过路博原的人谈笑风生,虽无法直接证明她与之勾结,但足以构成凶手选择葛婵作为首名受害者的报复动机。
方鸿景作为路博原当时的班主任,对其遭遇不闻不问、冷眼旁观已是失职,在事后甚至参与恶意抹黑,引导舆论。
胡钧他们暂不深究方鸿景此举是出于校方压力还是个人明哲保身的原因,只关注他在路博原事件中造成的实质性伤害。显然,对于这样的造谣诽谤者,作为哥哥的凶手不可能无动于衷。
而值得注意的是,路博原的高一老师中,对其遭遇选择视而不见的并非个例,但主动捏造事实隐瞒真相,甚至落井下石的,综合目前信息来看,似乎唯有方鸿景一人。
至于废弃公园的两名死者曾凡和单飞航,不仅确凿地曾参与校外殴打路博原事件,作为同班同学,在事后众人孤立路博原期间,也没少对他进行辱骂和肢体上的欺负。
此二人看似“死有余辜”,但当年参与此事、程度不同的学生远不止他们两人。
胡钧干脆将几个情节严重、口碑极差的学生名单列出来,打算进行单独讯问,然而深入调查的矛头,却隐隐指向了另一人——一个在学生中被私下称为“大小姐”的女生。
而就在胡钧准备深入调查这位“大小姐”期间,却意外得知,这位关键人物竟不在学校,其家人也称其外出散心,无人知其具体去向,一时间失去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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