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环境并未让简染逃离噩梦的纠缠。
那些缥缈的歌声与私语如影随形，萦绕耳畔，听不真切、捉摸不定，却总在深夜将她惊醒，继而辗转难眠。好在简染向来对什么都显得兴致缺缺，旁人倒也未曾察觉异常。
在一顿主客尽欢的早餐后，众人各自散去忙碌。
简豫需要操持葬礼事宜，客居简家的隋州则一大早就前往A市市局报到。
黑色轿车驶出简家大门时，隋州回头望了一眼，恰好看简染站在二楼窗前，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片。
丰局早已打过招呼，省去了那些花哨的欢迎仪式，但领导致辞这类环节依旧不可避免。
兴致不高的隋州留下今早刚赶来报到的陆阳和小陈，独自溜出报告大厅，躲在角落想抽支烟，伸手摸向口袋却发现打火机落在了简家。
他轻啧一声，有些烦躁
正欲取下衔在嘴角的烟，一双手忽然从旁伸来，拇指摁下，蓝色的火苗在他眼前跃动。他低头凑近点燃烟，顺势朝那双手的主人望去。
已是入秋的天气，男人却只穿着短袖，警服松松垮垮搭在肩上。从他裸露的手臂来看，平日定然勤于锻炼。流畅的肌肉线条与分明骨节透着力道，脸上带着不羁的神情，鼻翼旁一道疤痕虽不显凶恶，却平添几分痞气。
无论站姿还是衣着，他都更像常年混迹灰色地带的边缘人物，而非一名警察。这让隋州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姜莱，A市刑侦支队副队长。”男人轻吐烟圈，毫不在意隋州的打量，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隋州点了点头，取下口中的烟：“隋州。”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戒备。
话音未落，对方已自来熟地揽过他的肩膀，带着浓烈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C市鼎鼎大名的人物，我知道。”
这种过分亲密的接触让隋州有些不适，但良好的修养让他按捺下来，未直接推开，只借着将烟重新叼回嘴里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对方的臂膀。
姜莱似乎并未察觉异常，与隋州并肩站在窗边角落。点燃的烟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他侃侃而谈：
“上头说有位了不得的人物要来交流学习，没想到把你给派来了。听说你在C市破案率极高，这两年几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都被你轻描淡写地解决了……”
这样的恭维让隋州浑身不自在，连嘴里的烟都燃得更快了。若非对方神情不似作伪，加之两人职位相当，他几乎要以为姜莱另有所图。
隋州自觉已将不耐写在脸上，对方却仍若无其事地继续抱怨：“年年搞这些形式主义，每个领导都要上讲台念一段。有这时间，说不定案子都破了好几桩了。你说是吧？”
姜莱下意识看向身旁，却只瞥见一缕残烟和一个高大消瘦的背影。轻佻言语与不羁神情在这一刻悄然褪去，他望向会议室的方向，眼中掠过一丝玩味。
在一段俗套却必不可少的开场白后，众人各自投入工作。陆阳和小陈两个年轻人真跟着A市刑侦支队的同龄人向前辈学习去了，反倒隋州这尊大佛不知该如何安置。
原本负责接待他的姜莱因手头案子正被领导耳提面命，一时之间，隋州成了最清闲的人。
但他并未真的闲着，心里始终记挂着屈句容的事。或者说，与简染有关的事。
得到许可后，他开始翻阅往年的自杀案件卷宗。档案数量庞大，此案又尚无定论，隋州只能独自慢慢排查。接连数日，只要在工作时间，他几乎都埋首于案卷之中。
姜莱等人并未起疑，只当他是闲来无事，借查阅旧案消磨时间。偶尔有人路过，看见隋州专注的侧脸，都会不自觉放轻脚步。
隋州忙得不可开交，简家那边也未曾清闲。令人讶异的是，已故的简子昂竟是基督徒。
提及他的信仰，简豫与简染皆是一脸不以为意。若非简子昂遗书中明确要求按基督教仪式举办葬礼，依姐弟二人的意思，怕是早已从简办理。
因客居简家，隋州也以亲友身份出席了这场葬礼。他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站在人群后方，目光始终追随着简染的身影。
听着牧师追悼简子昂生平，或许是为逝者留个好名声，或许姐弟二人对父亲的敌意来得莫名，又或许简子昂生前只是个忙于事业而疏于亲情的普通人。
总之，葬礼顺顺当当结束了。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也正是这场葬礼，才让人渐渐想起简家还有个默默无闻的女儿。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但都被简豫和屈臣儒挡下了，他们可不想因这些人逼得简染再次远走。
司机先载简染和隋州返回简家。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雨水的气息，两人一路无话，各自望着窗外出神。
佣人们都被调去忙葬礼后续事宜，阴雨天气里，古朴宅邸与簇拥的梧桐树显出几分阴森诡谲，甚至能听见风穿过木制窗棂的呜咽声。
不知为何，这样的简家反而让简染感到真实而熟悉。在她的记忆里，这座房子从来如此死气沉沉，前几日的喧闹人声反倒像一场错觉。
身着黑色蕾丝裙的简染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抱紧双臂。下一刻，一件宽大的风衣已稳稳罩在她肩上。衣上带着淡淡檀香与些许呛人的烟草味，两种气息交织，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简染觉得很好闻，那个人，似乎总能予人安全感。
“一起走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简染小心翼翼地迈过小路上的水坑，银色高跟鞋踏出清脆声响。隋州下意识将伞往她那边倾了倾，虽未明言，行动已昭示心意。他的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深色的布料变得更加深沉。
司机是家里的老人，早已识趣地退下。
远远望去，身着正装的男女宛若璧人，撑伞漫步于幽静小径，与灰蒙天空融成一幅静谧画卷。
“我查过你。”
似乎觉得单纯走路有些无趣，简染在经过下一个水坑时径直踩了上去。水花因高跟鞋的重力溅得老高，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毫不在意，提着裙角，又将另一只脚探向旁侧的水坑。
隋州有些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将她护得周全，或许正因忙于此事，他并未听清简染的话。
“我调查过你。”
简染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她没再踩向下一个水坑，而是停下脚步等待隋州。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幕。
“我知道，我也查过你。”
隋州其实听见了，但方才的简染较之以往多了几分童趣，这与他认知中的她似乎不太一样。他的目光柔和下来，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鞋尖。
两人一来一往仿佛孩童嬉戏，可惜时光太短。说出这话时，隋州眼中不禁流露出惋惜。
“哦？”简染停在一盏路灯下。
天色晦暗，路灯早已亮起，微光映照下，她微卷的发丝有些湿润，宽大外套柔和了略显冷淡的五官，竟透出几分隋州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脆弱。
他喉头微痒，看着自己的外衣将她严实包裹，竟生出一股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
“所以你觉得他死了，我会很伤心？”
隋州没有作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
在那个幻境里，他紧紧抱住眼前这个女人，低头轻嗅她发间清香，抚平她总是微蹙的眉尖，如细雨般亲吻她的发丝。
直到简染戳了他好几下，他才蓦然回神。待她重复问题，答道：“是我妄加揣测。虽然查过，但没查到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掩饰性地轻咳一声。
听到这话，简染忽然笑了起来。不同于往日客套的笑容，她微微眯起的眼中带着几分狡黠：“我就知道。不过你的事，我可查出不少。”
她将隋州的履历一段段背了出来，连小时候得过什么奖、捉弄过什么人都如数家珍。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显然下了一番功夫。
但中间偏偏少了五年空白，仿佛被人硬生生抹去，查不到丝毫痕迹。越是如此，简染就越发好奇。
尽管真相可能像潘多拉魔盒，一旦开启便再难收拾。但她实在太想知道，五年时间如何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可以，她也想拥有这样的蜕变。
而且，若由本人亲口说出，会不会更有意思？
“我们交换一个秘密。你告诉我那五年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一个同等份量的秘密。”
简染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隋州根本未听清她说了什么。当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他只觉心痒难耐，自然什么都应下了。当然，那事也并非不可告人的机密，任务结束后保密等级已相应降低。
正当简染欲再说些什么时，她的表情又渐渐恢复平素的淡漠，仿佛方才的狡黠只是隋州的错觉。她的目光越过隋州的肩膀，看向远处。
下一秒，隋州便看见两道人影渐行渐近。
是简豫和屈臣儒。
从他们的视角看去，隋州与简染的姿势颇有几分暧昧。简染几乎被隋州的外衣完全包裹，两人站在伞下，距离近得过分。
望着屈臣儒挫败的神情，隋州一时拿不准，简染方才的举动究竟是为了掐断这支桃花，还是真想知道他的过往。
返回主楼的路上，简豫紧紧揽住简染，不给隋州任何可乘之机。看向隋州的眼神除却最初的好奇，更添了几分审视。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葬礼结束后，简豫投入了更加繁忙的工作，而简染也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在忙些什么，几人竟只在晚餐时分才能碰面。
隋州则继续排查往年卷宗。这方法虽显笨拙，眼下却是最有效的。忙碌一周后，竟真让他发现了些许端倪。
厚厚的卷宗铺满了整张桌子，隋州的手指停在其中几份上。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变得锐利。
近几年A市自杀率高得惊人，且逐渐呈现低龄化趋势。死者家属均对亲人的行为毫无准备，因迟迟不愿相信，数起自杀事件甚至见诸报端。
在这些看似完整的案卷中，隋州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或许，屈句容真的不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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