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鹤收起最上面那张绢纸,匆匆退出花戴宅邸。跨出门时,刚好瞧见冼冲堵着黄蝉,一个劲追问他老师刚才究竟看没看到黑衣人翻窗而出。区丈夫也站在不远处,有心想要替孩子解围,却不敢上前。一来二去小黄蝉被女娃问得心烦,转过身想走,冼冲绕了个弯又堵到他前面,看女娃模样不似兴师问罪,却仿佛孩童在跟小伙伴争辩纠缠。
周问鹤瞧不下去,只能上前拦在两人中间,好一番良言相劝,冼冲本来还不依不饶,但碍于上三门的名声,只能赌着气悻悻而归。
见那边厢冼冲走远了,区丈夫这才敢靠过来。询问之下道人才明白,似乎是因为说书人与花家走得太近,也被冼冲迁怒到了。
“大师呢?”道人问。
“刚才同宴三爷告过罪,然后跟宾四爷一同离开,看来这段师徒是没缘分了。”区丈夫语气里并不见多少惋惜之意,他顿了顿,又问,“道长在戴老爷那里谈了些什么呀?”
周问鹤不愿把黑衣人的事说出去,就取出绢纸:“区先生,你认得这个吗?”
说书人凑上去瞧了瞧,神色忽然有些惊异:“道长你是哪里得到的?”
周问鹤沉默不语。
“你不会……偷了戴老爷的……”
“是他故意留在我面前的。”道人急忙辩解,“再有,你看那上面最后两个字,‘读简’,是什么意思?”
区丈夫皱起眉,口中啧啧连声,“这些符号,我见过,是欧冶子铁简歌诀上的……”
“……虽然大家都称呼其为欧冶子铁简,但谁也不知道这是否真为欧冶子他老人家所留。至于歌诀,那更是名不副实,铁简上所载内容大多不成文字,能够辨认的部分十不足三四,其中更无韵律可言。你纸上这些符号,有几个早已传遍江湖,都是铁简上比较有代表性的字符。区某人曾经花时间钻研过,可以肯定这不是篆书,也许是当时古越国的文字……”
这时黄蝉也凑了过来,他有些迟疑地打断区丈夫:“大先生,那个……好像不是古越国文字。”
说书人经他这么一说倒是吃惊不小:“怎么,小兄弟你认得它。”
“不,不认得……”黄蝉怯生生地后退一步,“但书院有个老师曾经教过我类似字符,他说这些字符的历史远超三代,甚至要早于所有已知文字。”
“你们书院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周问鹤有些不能相信。
“我们有个夫子专门研究文字,天下文字没有谁比他研究得更深更广。”
“丁时顽。”区丈夫脱口而出,“我早就听说过此人,乃是一介狂才。”他顿了顿,又向道人介绍说,“此人生平颇多传奇,先为僧,后为道,继而学文章,五年治经,四年治史,十年间贯通孔孟诸学,随后撇下名利俗务远走他乡。我只听说他去到某个书院做了个育人的夫子,没成想,他会拜入雁塔门下。”
黄蝉见说书人如此盛赞自己师长,不觉也生出来许多底气:“就是丁老师。他曾把这些字符写在两件衣衫上,以方便随时低头揣摩,但是有一天,他忽然大病一场,痊愈后烧掉了那两件衣裳,又要我们同学立下重誓,此生不得再碰这些字符,不可看,不可想,亦不可提起。”
“你那丁老师,有说过原因吗?”
小黄蝉为难地摸摸头顶:“他解释的话,我半懂不懂。依稀只记得他说,我们日常使用的文字底下,还留承着洪荒先祖的念想残余,那时天地未开,人非人,兽非兽,生非生,死非死,诸多怪诞狂悖,都潜在这文字里了。若读得太忘我,一不留神看透字的本来用意,就要陷进太古传来的只言片语中……”
区丈夫听闻黄蝉的讲解,大是不以为然,他也不出言反驳,只一脸惋惜之色道:“惜哉,戴老爷竟不知世上还有这么一个知音。恐怕眼下再引荐这两人相识,也已经太迟了。戴老爷这一生都在破译歌诀内容,可惜他才智有限,成果寥寥。若是当初有人助他,两相切磋,定不会被小小歌诀难住。”
“这歌诀真有这么古怪吗?”道人问。
说书人抚掌又长叹:“仙长有所不知,区某人机缘巧合,曾经亲眼看过两三块铁简,上面歌诀刻得杂乱无章,一见便知,并非深思熟虑后的一蹴而就,而是好几个人的传承之作。越到后期,刻画的字符越是乖张错乱,失其神,泯其形,好像强行要把一个人的思维,装进不合适的脑子里。不怕你们笑话,看完那歌诀之后,区某人着实做了好几天噩梦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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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宋晟便找过来领走了黄蝉,道人向他道谢,学究却一脸不置可否,言语间还暗示周问鹤早些忘掉它。这一对师生走后,区丈夫忍不住告诫周问鹤:“如今,冼冲与法云都对山庄有所图谋,你我本是庄上客人,不便牵扯其中,道长不妨早做抽身的准备。”
周问鹤没想到连最喜凑热闹的区丈夫也起了身退之意,不由心中好一阵寒凉,随口问道:“那先生什么时候走?”
“我?”说书人愣了一下,“道长不必挂心在下,区某人早做下了打算。只是舍不下花家这么一个好故事,待局势真变得火烧眉毛,我□□路逃跑。”
周问鹤听对面说得一本正经,忍不住笑了:“区先生这是在拿命取材啊。”
“道长,你不明白对于书林弟子,撰出一部好话本意味着什么。往小里说是安身立命,往大里说……往大里可就没法说了,进可扬名立万,退可开枝立户,说实话,我门中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能盼来一次我区某人眼下这样的机会。所以,命算什么呢,我区某人甚至可以赌上妻儿身家。”
听区丈夫说得坚决,周问鹤忽然心中一动,他立刻收起笑容,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无人之后,他凑到说书人身前,压低嗓音道:“如此,贫道这里却有一笔买卖想要与先生谈谈。”
区丈夫被他这等举动弄得心中发毛,他下意识地退后半步:“道长,什么买卖?”
周问鹤一把将说书人揽过来,咬着他耳朵轻声道:“偷看铁简。”
“啊?”区丈夫吓得身子都矮了半寸,“道长,你是要……潜入剑庐?”
“刚才听你介绍,歌诀字符如此怪异,贫道岂能不生好奇之心。区兄想必能够理解,我等玄门自老君留书,天师开派,本也传下了许多上古符号,贫道自小便将它们烂熟于心,触类旁通更不在话下,你让我去瞧一瞧那歌诀上的符号,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更何况,戴老爷临走时特地留下‘读简’两个字,不正是要贫道去见识一下那宝贝铁简吗?”
“若是如此,戴老爷何必鬼鬼祟祟,直接让聂主事领你进去不就行了?”
周问鹤不敢说出聂定被收买一事,只是推脱道,“花家内部错综复杂,家主既然暗中托付我,必然有他的理由。”
区丈夫听了,脸上浮现出动摇之色,但随即又连连摇头:“道长你可是身在上三门,怎能做如此不成体统之事?更何况,剑庐主事聂定向来对你恭敬有加,你夜闯剑庐要是有个闪失,又岂不是陷他于不义?”
周问鹤冷哼一声:“聂定帮冼姑娘作伪证,我此行也是为了报复他。”说罢又将冼冲昨晚暗算自己,几乎害自己丧命的事简略讲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束云楼的部分。
这一段险象环生直把区丈夫听得瞠目结舌,缓了好半晌后,他才频频点头:“若是如此,道长当给他们一个教训。”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早已被道人说动,只是在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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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三更雾锁,夜露深沉,区丈夫领着周问鹤七拐八弯地来到剑庐门外。
“往里面走,倒数第二栋房子是简堂,铁简就挂在里面。”说书人小声道,“进去看看就出来,千万别节外生枝,照花山庄没有门派禁地一说,但此处也跟那个差不多意思了。”
“行,那我进去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自己先跑。”
区丈夫闻言白了道人一眼:“那还用你说?”
周问鹤遮一遮头面,丹田热气一顶,双足踩上“鹊踏枝”劲道,整个人如同一只苍鹤,高高掠起,飞入剑庐之中。
剑庐内总共只有四栋房子,还都不算十分高大。四栋房子中间围着一个**人合抱的炉子,昼夜不熄,想来便是铸剑炉了,却不知这“倒数第二栋”是如何算起。
其实到现在,周问鹤也并不知晓花戴让自己读简意欲何为,或许,老人家以为歌诀与《白衫郎》有着什么联系,待周问鹤看到简上全部字符时,就会有一些该来的东西,兀自从他脑子中泉涌而出。
周问鹤心中盘算着,人已悄无声息地飞落,贴在一栋房子屋顶,他朝下望去,却发现洪炉前面还有两个人。左边手急急匆匆赶过来的,不用怀疑正是聂定,但右边那个伫立等候的背影,周问鹤很确定自己并未见过,只因那样一个身形,实在很难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他身高八尺,骨骼雄奇,从头到脚却没有多少肉,仿佛是把很有限的几斤血肉挂到了一副大架子上。那人的手掌很大,手腕也十分粗壮,不用怀疑,这样的一双手如果持握兵刃,一定能做到如臂使指。相对来说,他的双足却有点太细了,远远看去都让人怀疑能不能撑住那副身架子,但就是这么一对细腿,支在地上却纹丝不动,犹如铁杵插进了土中。
“李公子?”聂定声音里带着掩藏不住的忐忑,“深更半夜,公子远来登门所为何事?”
魁梧的背影微微转头望了对方一眼:“冼姑娘联系我来的。”他回过身,一双眼睛逼得聂定几乎要往后退却,“我猜,你们这次做事一定很不漂亮。剑胚,是不是还没有下落?”那人一张口,就是铁石交磨的嘶哑声音,粗粝的嗓音下,压着凝止不散的杀意。
聂定飞快拭掉两鬓的汗珠,他开口时气息明显滞了一下,周问鹤怀疑那是聂主事在不自觉地吞咽口涎:“关于古铁……我是说剑胚,出了一件奇事,不知冼姑娘有没有向公子提起,那就是……”
背影忽然抬手,手掌几乎按到了聂定脸上,剑庐主事这次没能沉住气,踉跄着连退两三步。
“不急,”那人慢条斯理吐出这两个字,就在他开口的一刹那,周问鹤已经抢先一步鹤唳而起,用尽毕生所学,飞箭一样疾退出十几丈。兔起鹘落间,那个背影也已如狂风席卷而来。
早在魁梧背影抬手的刹那,周问鹤便直觉感到自己败露了行藏。所以还未等对方出手,他便捷足先逃,也正是这份直觉,给道人搏出了毫厘的生机。那人身形一起来,周问鹤便知自己不但没有还手之力,甚至未必能躲得开人家的下一招攻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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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3章 第一卷第二十二章【远客不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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