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背影落在房顶的同时,周问鹤已经飞掠到几丈之外,刚才能死里逃生纯属侥幸,如今道人身在半空,全无借力缓落的手段,只要片刻间,对方就能识破自己行藏,。
此时的周问鹤已经彻底没了计较,只待拔出剑来与对手硬拼,尽量为外面的区丈夫争取逃跑时间。心念电转之下,道人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心中把生平所学的换命招式全部过了一遍,他知道马上剑一出鞘,声音定会把对面两人全引过来。
也就在这生死存亡关头,与道人相对的剑庐另一头忽然传来扑打之声。原本还在屋顶上搜寻周问鹤的背影当即飞身朝那一头窜去,声势之烈,竟把脚边几块青瓦一同带上天去。
周问鹤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逃跑机会,他也顾不上着地时的声响,鹤儿抄水一般在地面上溜出十几步。连爬带跑地逃出了剑庐。
剑庐外看不着区丈夫的人影,想来是察觉到危险独自逃命去了。道人心下稍定,也正待溜之大吉,忽然感觉有个人欺到自己身边,一惊之下险些喊出声来。但随后周问鹤看到对方颌下一把长髯,竟然是宋晟。
“跟我走。”宋老师一改往日的端庄持重,眼中尽是果断干练。周问鹤不及细想,便随着学究飘然而动。几个起落后,道人心中称怪,他只是跟在宋学究身后,也不见对方出手提带自己,但周问鹤的身形却仿佛轻灵了许多,原本只能滑翔十几尺的场合,如今心念转动下,竟足足多飘出一半距离,反而还省力了许多。
细究之后,道人才发现自己的身形起降,提气换息,潜移默化中已经受了宋晟的引导,与他步调相合。宋老师不言不语,只是领着自己,竟如同教授了一篇上等轻功心得。
周问鹤心中大为震动,一来他从未见过如此润泽无声的施教方法,二来,也是惊讶于宋老师的慷慨。寻常人琢磨十来年也未必能参透的轻功道理,他不但倾囊相授,甚至从头到尾也没提一个字。
转眼飞出半盏茶时间,两人落在了仪门之外。小黄蝉早已等候在此,见到两人急忙迎了上去。周问鹤看到他脸上还有未褪尽的忧惧之色,显然这孩子刚才一直在担惊受怕。
“我与露参本来今晚也打算潜入剑庐,没料到在外面看见了道长。”不等周问鹤发问,宋晟就开门见山地解释说,“剑庐中那人武功深不可测,我预感道长要吃亏,便让露参去另一侧弄出动静,而我则与道长绕了半个山庄,确定无人跟来后才回到此地与露参会合。”
周问鹤听罢,回想起剑庐中那个人的身手,心有余悸道:“黄兄弟,实在不该为了我冒如此大的险……”
“道长且放宽心。”黄蝉挠挠头,露出腼腆的笑容,“老师与我早就在那里布好机关,我隔开老远便能弄出动静,倒也谈不上冒险。”
见小童说得实诚,周问鹤越发敬佩这一对师生,当即对宋学究深施一礼:“两位与小道素昧平生,却愿舍身搭救,他日江湖相见,小道定当……”话未说完,周问鹤已经被宋晟扶住:
“道长不必如此,其实你我,也算得上有些渊源。”他说得语气诚恳,倒给周问鹤弄了一头雾水。
“实不相瞒,宋晟原是在下行走江湖后才改的名字,在下本来名叫宋昇,字高腾。”
周问鹤顿时睁圆了眼睛,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只因终南楼观与唐廷往来密切,朝中高官勋贵就算不来山上走动,名字总是听过的。
“那开元时候的宋广平相公[注:宋璟]难道是先生的……”
宋晟谦逊地微微颔首:“正是家父。”
周问鹤脸上顿时添了几分肃敬,同时心中暗忖:“难怪冼冲忽而对眼前此人恭敬有加,想来也是知道了他的身份。”
“在下年轻时浮寄庙堂,承乏太仆少卿,因调管车马运输,与当时还在贵妃宫中,担任荔枝女使的黄华真人多有交往。”宋学究说到这里,饱经风霜的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一个少年般的笑容,“令师人才品行,惊世绝艳,天香出尘,让在下不胜敬仰。”宋晟言辞依旧诚挚,但周问鹤却看到了老学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显然他当年在心中,对于师父绝不单是敬仰而已。
“那么说,前辈与家师相熟?”
宋老师眼底的光彩暗淡下来:“在下跟鱼使者……内外有别,来往仅限在公事范围,使者仙子气度,在下更不敢冒昧……”
见到往日端正持重的学究,此刻竟然也有狼狈之色,周问鹤心中忽然泛起酸楚,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之后的小煮,到那时,他是否也会像这位道学一样,半生进退有度,却在被人点醒的某一刻仓皇莫名,无处藏身?
虽然心中不忍,但想到此人熟悉出家之前的师父,周问鹤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揣度的问题:“据先生看,家师在朝中……是否有相恋之人?”
宋晟像是被蛰了一下,脸上露出苦笑:“鱼使者的想法岂是我等能明白的?只是印象中,使者眉眼里总是忧寂难除……”宋学究面色并不悲伤,全是此去经年的风轻云淡,道人不敢想他是涉过了怎样的激流,才能站在这里与自己笑谈过往。
周问鹤忽然觉得很内疚,他像个闯祸的孩子一样慌乱起来,硬着头皮想要改变话题:“贫道今次夜探剑庐,实是为看一眼铁简歌诀。”然后道人取出花戴留下的字。
宋晟却摆摆手:“露参已经跟我说了。”他沉吟半晌后,又皱眉道:“没成想,戴老爷连剑庐都控制不住了。”周问鹤回忆日间花戴音容,也不胜唏嘘,那花戴不但是聂定家主,更是他翁丈,现在看来,他是白搭进去了一个女儿。
思忖片刻后,宋晟忽然道:“在下与露参,也是为了铁简而来。”
“哦?”
“我们这次为宁五爷吊丧,其实带着书院计学士的任务,真正目的,是为了探查花家那些字符。”说罢,他取出一块丝绢,“我们想弄清楚,这绢上的两个字符是否与铁简上的相似,本来在下还不能确定,所以不敢贸然行动。但今天早些时候,道长在露参面前展示的那些字符,帮在下确定了这件事。”
“这快丝绢又是何处得来?”
宋晟的面色忽然有些阴沉,他再开口时,声音也冷了许多:“道长听说过,茅桥老店吗?”
(分割线)
开元二十二年,农历甲戌年,这一年农收不丰不欠,国库不赢不亏,天下不盛不乱,几乎没有一点可以被人记住的地方,然而,如果读书人细心的话,还是可以从史料的边角处找到这么一段话:闰八月初四,瓜州有灭门案,死十七人……开膛破肚,肠肺盈于室……积日为行脚客察,尸臭蔽天……其时有地藏石像三十二,卧于野,首绝,乡人异之,皆言歌者观音为祸。
茅桥老店本是一座开设在瓜州苦峪城外的荒村野店,店主是一个五十出头的本地人,勤快本分,老板娘从洪州[注:南昌]远嫁而来,甚为泼辣刁蛮。两人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名叫林金秤,十五岁,幺儿名叫林疏美,死时年仅六岁。瓜州本不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夫妻两精打细算,也只是勉强糊口。另外还有一个帮工的伙计沈推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现年二十一岁,六年前颠沛到此被两夫妻收留。一个厨子兼马夫袁坤六,三十岁,乃是老板娘的外甥。案发当日,客店中原本住了一对师徒。师父火居打扮,徒儿则是个纨绔少年。中午时分,又来了一个僧人,到了傍晚,住进了一个落魄的道士,用过晚饭,又有一队官兵奉本地捉守之命造访。
两个公差押解着一个刚抓获的强盗在这里入住。加上店主伙计一共十八个人。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了。到了第三天,三个行脚的客商来到“茅桥老店”,发现门窗紧闭,快晌午了也不见冒出炊烟,便打开了店门。很快他们在大通铺和店主屋内分别找到了十七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根据当时的记载,死者都被剖开,内脏被堆在了屋子中央,在八月的热浪中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腐臭味,一团团的大头苍蝇正在内脏上方盘旋。据说看到这一幕的商人们一直吐到了不良人来,官差在店主人房间的床底下拉出了满身鲜血的店主人女儿林金秤,并在女孩藏身的床底下找到了一把尖刀。
后面的事开始变得荒诞起来,林金秤在公堂上承认杀死了她的弟弟林疏美,但是她却否认其它所有的罪名。她甚至暗示所有的人都是她年仅六岁的弟弟林疏美所杀。衙门当然不会相信这种话,在之后的调查中人们发现十五岁的林金秤同二十一岁的伙计沈推子有奸情。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林金秤于次年秋后被问斩,据说在行刑的时候她依旧坚称自己是冤枉的。
到此为止,“茅桥老店”命案可以结案了,但是依旧有两件不可解释的事情,其一,距离老店大约一里之外的荒原上有三十二尊地藏王菩萨的石像,据说是前隋的遗物,案发后人们发现石像倒卧在野草中,头颅不见了,遍寻各处也寻不着。其二,案发当晚,有路过的客商曾在老店马棚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而林金秤的口供中也提及,案发当晚曾有一个年轻道士闯进来,但转眼就不见了。
另外,“茅桥老店”在当地,早就有不好的名声,入住过的客人们口耳相传着一条异闻,说在老店里,不小心就会撞见神出鬼没的“歌者观音”,至于那到底是什么,人们众说纷纭,但大部分住客都相信,看见“歌者观音”,便要大难临头。
(分割线)
“我们书院曾派人前往当地调查,这符号是林金秤身上的刺青图案,但是她不肯说出刺青从何而来。”
“书院为何会对几十年前一起灭门案感兴趣?”
“不是书院感兴趣,而是计学士感兴趣。那次派人调查,以及这次让在下拜访山庄,都是计学士亲自安排的,至于原因,学士没有提及,其实,书院中也有很多人对此不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4章 第一卷第二十三章【老店不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