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鹤回到山庄时,天色已近正午。连续几晚没有睡好让道人神思恍惚,为了尽早赶回厢房补觉,他决定走仪门前的捷径,而此处也正是两天前水陆惨案的事发现场。
两天过去了,这里依旧乱作一团。法会遗留下许多仪仗布置来不及拆走,只是各自摆在地上,草草蒙好一匹白麻。偶尔有风吹来,空地上仿佛站满了张牙舞爪的白鬼。一些铙钹笛管散在各处,时不时随风鸣上几声不成调的法音,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场法会从未结束,眨眨眼就会有僧道吹奏着从白布后面绕出来。当然,周问鹤知道白布后面什么都不会出来,因为这里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白日高照下,只有满地的遗物,仿佛此处是从现世里被切出来的一块孤境。
周问鹤浑浑噩噩漫步在遗物当中,耳底始终有悲哭声萦绕不去,他也分不清这究竟是风声,还是自己的耳鸣。道人的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面,不止一次他身子一歪险些扑倒在地。周问鹤开始认真思考,如果在这片白幡丛中大睡一场,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但斟酌再三,他还是觉得自己能坚持一下。
空地对面是另一处凶案现场,水榭的门已经被封死了,据说里面还保留着阿来婆殒命时候的样子,现在,水榭里已经成了临时停放尸身之所,包括巫婆在内的十几个逝者全都安置在其中,只等着下人采购寿材回来。此刻,有两个人正在水榭门前相对而立,周问鹤还未走近,就已经感受到了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
“大师,宋夫子。”道人上前喊了一句。声音在无人的空地上激起了层层回响,他已经困乏到了极点,甚至听到自己的声音都会感觉陌生。
法云回头看了周问鹤一眼,他面白如纸,身上那一套锦绣花裳,在这惨淡光景里也仿佛褪去了鲜艳。
宋晟看上去比法云还要憔悴,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原本引以为傲的长髯,像是乱麻一样拖在颌下。
“我最后再劝你一句。”法云正色道,远处空地上半毁的筚篥忽然无人自鸣,哀怨的悲声飘过来,与和尚的告诫言语混在一起,“不要趟这个浑水。你不过是来吊唁的,这里发生的事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此事与花家本就无关,我是要为死在他剑下的人讨回公道。”宋晟淡然回答,他虽然形状狼狈,在气势上却牢牢压住了“鲜花僧”,“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我若没看见,我若不知道,当然可以置身事外,但若是知道了,再做事外之姿就是自欺欺人了。”
法云摇摇头,似乎放弃了劝说,他脸上半是沮丧,半是羞恼:“若不是敬重施主你的人品,我也不会拉下脸跟你说这些,人各有命,施主好自为之吧。”说完,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周问鹤望着和尚远去的背影,虽然依旧是雍容气度,却总觉得内里透着单薄疲惫,仿佛此地的鬼魂都吸附在他的背上。
远处,那些缟布还在风中跳曳,犹如一团团厚重的白火。宋晟望着满地的素裹横陈,忽然开口:“道长。”周问鹤应了一声抬起头,忽然心中一紧,眼前这个宋夫子,与平日里所见,怎的如此不同?在刹那间,道人仿佛看见了一张毫无生机的面庞。但紧接着,此种无法言喻的惶恐感就消退了,宋晟还是那个持重的学究,刚才的心悸只留下稀薄印象,瞬间消散在道人的倦意之下。他惺忪着睡眼,似懂非懂地听夫子说下去:
“道长……我本是个凉薄之人,一生都没有朋友。初见你时,我也只当你是一个晚辈,全因为鱼真人的关系而留意到你,没想到眼下,我却把你当我朋友了。”学究笑了笑,有些尴尬地低下头,“道长,我莽撞一下,叫你一声朋友。朋友,如果有一天,宋某没有回来,希望你能看在尊师鱼荔的份上,照顾一下我那学生。”
周问鹤茫然地点点头,似懂非懂,困倦让他意识模糊,思绪里容不下除睡觉以外的第二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宋晟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学究露出了孩童一样顽皮的笑容,然后伸过拳头来轻轻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告别了宋夫子,周问鹤拖着困顿的步伐继续向前。事后回想起来,他的这一段记忆十分模糊难辨。
他隐约记得自己路过花戴宅邸,看见花戎半躺在行榻上,被两个家人抬到宅邸门前,正喘着气对门内破口大骂。道人不记得咒骂的具体内容,只朦朦胧胧记得“养虎为患”,“害了花家”这些词。
他记忆里也有区丈夫,那个瘦高个子在自己的耳边大叫大嚷,他清晰地听见了每一个字,却又迅速忘记了上一个字。
周问鹤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厢房的,仿佛记忆中上一个片段自己还在艰苦跋涉,下一个片段已经扑在了卧榻上。他记不清自己在卧榻上有没有睡着过,印象里自己根本没有合过眼,也有可能,他是睁着眼睡着的。
周问鹤再次清醒过来时,窗外已经是傍晚了。他坐起身满足地撑了一个懒腰,第一次体会到睡饱原来是这么惬意。世界再一次变得明澈而又轻巧,连窗外的嘈杂声都柔和了起来。道人按了两下太阳穴,此刻他一点都不愿意离开床塌,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了怀中的《伽蓝诡谭》,兴趣所致,便取出来展开大略翻查了一下。
以旋风册而言,《伽蓝诡谭》不算太厚,里面记载的大多是一些独立故事。长短不一,发生的朝代也不尽相同。卷首专门用来记下书中所有故事的题目。铁鹤道人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他想找的东西,那个标题的四个字像一条黑色的蠕虫横亘在书页上:《涂家大宅》。
《涂家大宅》整个故事,写得杂乱无章,不但语句颠三倒四,对白缺头少尾,而且往往叙述到一半时忽然插进一句毫无关系的话,原本一些颇为传神的描写被这么一弄,也味同嚼蜡起来,周问鹤花了好长时间才磕磕绊绊把它读完。
文章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吴兴郡原本有一户涂姓人家,全家以表演踏摇戏为生。早在孙吴江东时期便已在钱塘落户,到了黄武年间忽然飞黄腾达了起来。
踏摇戏是从前汉一路发展而来的歌舞,即使到了如今的天宝年间依旧兴盛不衰。不过魏晋时候的踏摇戏远没有现在那么热闹。
那个时候的踏摇戏尚未摆脱宗教仪式色彩,表演时,由一个脸涂得惨白的女人(角色一般为女性,然而表演者则男女皆可)一边诉苦一边扭腰踩脚晃动身体,以现在的眼光来看着实有些吓人。而涂家的踏摇戏则与众不同,黄武初年,涂家人在原本的基础上加入了许多几近病态的创新,比如说表演者戴起了一个大得不合比例的面具,表演时加入杂乱无章的鼓点,此外,涂家人还放弃了一直赖以为生的传统剧目,改而编演一系列全新作品。大多数作品都是关于某个善良女人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或者是一个家庭的悲惨命运。
很有可能涂家的踏摇戏受到了关中傩戏的影响,不过诡异程度还要有过之无不及。然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涂家的踏摇戏在吴兴一带大受欢迎。尤其是经过了改良之后,每次表演都几乎万人空巷,以至于涂家不得不通过发行铜券来将表演预售出去。该种铜券是涂家自己铸造的,表面写有一个“涂”字,金主购买铜券后,涂家会在指定的时日登门献艺,结束后则收回铜券。
凭此绝艺,涂家在钱塘岸边修建了一座巍峨大宅。然而几乎就是从大宅建成起,各种流言就开始沿着宅墙疯长起来。很久以前人们已经注意到,涂家子弟与周围人打交道的次数越来越少,等大宅落成之后,他们就彻底从人们眼皮下消失了。只有演出的时节,他们才会离开那所幽暗阴沉的宅院,然而即使是在外表演,涂府人员也都全程带着那骇人的巨型面具,通身裹在黑衣中。这种怪异的举动自然引起了许多不友好的猜测,其中最无稽的一条流言声称涂府经常在半夜抬出包裹严密的死人,并在附近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掩埋。人们开始有意识地避开涂家人,只不过,涂家仍然是当地最为殷实的大户,手头拮据的邻居们还是很乐意将女儿嫁入那里。
故事的主人公叫迂公,他的妹妹就嫁入了涂府,和其他所有跨入涂府大门的姑娘一样,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迂公从外乡学武归来,听说了这件事,便打算同好友胡元豹张思退一起前往涂家看个究竟。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受到了涂家殷勤的招待。迂公的妹妹看起来也很健康,丝毫没有受过虐待的样子,只不过原本活泼的妹妹现在看起来颇为拘谨,对自己也变得异常冷淡。迂公暗暗加了小心,涂家安排的食物他和两个朋友都没有动。当晚,他们留宿涂家大宅,夜深人静之际,三人摸出客房,原本想找到迂公的妹妹问个究竟,却不料误闯入一个大房间,眼前所见将三人吓个半死。
这些涂家人早些年在四处云游,学习踏摇歌的时候,无意中接触到了一个新莽时期的邪教。不知涂家人是被什么鬼迷住了心窍,将那已消失六百余年的邪教仪式融入踏摇歌中,创出了如今这种光怪陆离的表演。或许他们只是想在原本的踏摇歌基础上加入一些新元素,也或许他们对于这种艺术病态的追求本身就是中了邪,可以肯定的是,那种600余年前就已经被遗弃了的仪典,给堕落的家族带来了最后一击。他们不仅学习了邪教仪式,还拿邪教的内容身体力行,将一些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可怖秽物养在竹筒里,按时饲喂。那些东西会发出如同婴儿哭泣一样的声音,头部有明显的五官,外皮布满皱褶如同一个垂暮的老者。
眼前的情景把迂公看得心惊肉跳,哪里还敢逗留。三人落荒逃出屋子,强压心神继续寻找迂公的妹妹,可算老天开眼,这一次迂公的妹妹终于被他们找到了,四个人不敢耽搁,立刻逃出涂府连夜回了家中。
后来涂家的传闻闹得满城风雨,找他们跳踏摇舞的人越来越少,整个涂府被孤立了起来,但是他们看上去并不在意,从此便更少露面了。至于迂公的妹妹,回了家之后还是神情呆滞。没过多久忽然失踪了。迂公在开年得了一场大病,幸得一个云游到此的和尚相救才保住性命,痊愈之后便随那和尚四处云游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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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7章 第一卷第二十六章【古水不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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